◎文/本报记者颜菁
◎摄影/本报记者 钱冰戈
◆加藤嘉一：留学中国7年，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硕士毕业，专栏作者
◆地震当天所在：东京
◆感言：
在这么不同寻常的时刻里，东京没有恐怖，没有悲伤，反而是一种释放的状态，地震好像给人与人之间带来一种心连心的默契。
很多外国人惊讶在这种时候日本人怎么还能那么守秩序？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是互让才能互惠。为了多数人的利益让步、牺牲自己，这是你最好的自保而不是吃亏，更不是道德制高点。秩序永远是利益问题，不是道德问题。
我从来没说过日本这么多好话，过去大部分是批评。现在我真的觉得这个国家不容易。
■日本每座大厦都有广播，大概地震发生30秒就会有广播
我是地震前一天刚从北京回到东京的，地震那天下午我在东京中心的赤坂Biz Tower22层跟人谈书的选题。和人面对面坐在沙发上，刚开始发现地在摇，心里还想可能就是个一般规模的地震，很正常。我出生在伊豆，经历过的各种小地震至少上百次了。结果后来越来越晃，两手抓着桌子荡，我从没经历过这么厉害的摇晃。
我们坐的沙发右边有个小图书馆，后边是咖啡厅前台，左边有其他桌子，很多公司的员工在开会，很着急，有的人还大喊。摇晃越来越厉害了，感觉没那么快停下来，我们就决定挪到更安全的地方，我在脑子里整理了一遍自己即将要做什么。
我们从小就接受学校和地区的防灾训练，每个学期搞一次，一年一共三次。我们没有理论课，教材都是没用的，就是要实践训练。校长在广播里说地震了，我们马上关窗户，然后躲在桌子下面保护头部。从小学到初中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防灾的铺垫，平时铺在椅子上，紧急情况下可以盖在头上。等震感结束后，我们听班长和班主任的指挥，排成一排往安全通道跑，然后跑到操场排队、点名。学校1000名学生，用的最短的时间是3分20秒，最长不能超过5分钟，每年都有记录。
很多东西开始掉下来，到处都响。现在出去已经晚了，电梯也停了，只能在楼里找安全的地方躲一阵子。我冲后面咖啡厅里两个打工的女孩大喊：“有没有熄火？你们赶紧把所有火、电停下来！然后去旁边的长桌子躲避，快点！”她们吓得不能动，我跑过去拉她们。这个时候一辆带着餐具的餐车从后面一下撞在我的后腰上，上面高级的大灯也掉下来了，差点砸到我的头。我拉着两个女孩跑到一个长桌子下面。
不久大厦的广播就说刚刚东京地区发生了较大规模的地震，大家不用担心，这座建筑的抗震性很强，不会倒塌，请大家等我们下一次广播决定下一步要做什么。一样的内容重复广播了很多次。日本每座大厦都有广播，主要是应对地震，比如通知电梯停运了，什么时候恢复。每座建筑都有地震检测系统，和政府相关部门联网，一旦发生地震就能收到有关信息，而且所有大厦的信息都是一样的，速度也非常快，大概地震发生30秒就会有广播。
■大家没乱，为了打一辆出租车大概有几百人排队，没人插队
地震后电话打不通，地铁也停运了，大厦广播让居住地点离公司不到5公里的员工走回去。在东京上班的人，每天花一两个小时回家很正常。我当时住的酒店离东京不到20公里，也决定走回去。周围全是带着安全帽的上班族，排成一队，像蚂蚁一样有序地走路回家。大家没乱，都保持冷静，为了打一辆出租车大概有几百人排队，没人插队。
这是我第一次在东京感觉到那么浓厚的凝聚力，东京是个很人性化的城市，但相当缺乏人情味，地震好像给人与人之间带来一种心连心的默契，我觉得人们甚至把这次灾难当作一次提高凝聚力的机会。在这么不同寻常的时刻里，没有恐怖，没有悲伤，反而是一种释放的状态。也许日本的非常时刻太少了，日本人计划性很强，95%以上的情况都是日常的。
我一边喝啤酒一边走，和周围的人互相鼓劲：加油！我们一定要走回家！很多人在地铁里睡觉，男女老少，我们叫野宿，都是路太远根本走不回去的。当天晚上首都的功能已经瘫痪，很少遇到电话打不通、交通中断、没有食品的状态，简直像回到原始时代的无人岛似的，我们也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我对东京的路不太熟，边走边问周围的行人，大概半夜3点才回到酒店。酒店大厅变成人海，外面很冷，没能回家的居民到酒店避寒，酒店方面也没有拒绝。紧急情况没人在乎这里是谁的，突然感到很温馨。
■这次灾难会让年轻人有所思考，在国家危机的时刻去改变自己
很多外国人惊讶在这种时候日本人怎么还能那么守秩序？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是互让才能互惠，你一个人闹，所有人都觉得你不好，最后是你吃亏。这点在日本人身上已经潜移默化，大家都这么认为，所以日本社会是自然维稳的。我们小学6年一直是集体上学，日语叫“集团登校”。上学队伍的两头都是高年级的，中间是低年级，每天早上在哪儿集合、谁去接、几点钟，都规定好，一个人迟到，集体负责，一个年级都不能上课。所以这种思维根深蒂固：为了多数人的利益让步、牺牲自己，这是你最好的自保而不是吃亏，更不是道德制高点。秩序永远是利益问题，不是道德问题。只有大家都认为服从秩序能从中获利，秩序才会产生。
我也曾经讨厌集体上学，想要自由，但我们坚持了6年的集团登校、12年的防灾训练，还有一直保持的不管让你舒服不舒服的互让互惠精神，在这种最危急的时刻，作用全发挥出来了。我第一次对自己的国家，对作为日本人感到一种满足。
可以说从出生以来，像我这样20多岁的年轻人就没有听到过什么积极的正面的新闻，全是令人沮丧的，又泡沫了，又失业率了，又换首相了，始终缺乏一种向上的刺激。这次第一回感觉到平时连“举党一致”都做不到的政治家也意识到要“举国一致”了，停止了一切权利斗争和丑闻报道，要共同抗争。每个人都在主动配合，很多企业为了节电都停产，像丰田这样的大公司一天不生产经济损失巨大。广告也不投放了，大家都认为这个时候进行商业活动不好。日本人平时喜欢每天泡澡，现在也改两三天洗一次。这些让年轻人肯定都会有所思考。我身边就有很多年轻人跟我说要去灾区当志愿者，他们至今活得太爽快太温暖了，很想在国家危机的时刻去改变自己。
平时的日本人没有爆发力，也没有领导能力，主要是“沉默的大多数”，顺从、包容，大灾难激发出日本人潜在的爆发力。之前政府增加消费税一直是改革的一个焦点，这次就有可能在灾后重建中借机促进，我认为是个好事。现在日本的下岗人士有点多，5%左右，灾后重建的过程也可以吸取更多的劳动力。所以也不要光盲目悲观地去看待这次大地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