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行文化的镜头总掠过他们去聚焦乔布斯杜拉拉
——访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新生代农民工》作者黄传会
我们处在一个“围观时代”,但大家围观的都是猎奇的、戏剧化的、光鲜亮丽的东西,那些日常、普遍的社会痛点,像农民工的生存困境和尊严丧失,每天都在发生,却往往被熟视无睹。这更需要知识分子、作家、记者承担起责任来。现在的文学,人文关怀做得还不够。《长征》的作者王树增曾说:“我希望我的作品能够让这个民族的骨头更硬一点。”这才是文学应有的精神。
不久前,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海军作家黄传会出版新作《中国新生代农民工》。2009年起,黄传会花了一年多时间,走访近百名农民工,最后选取一二十个典型案例写进这本报告文学。从宏观和微观的视角,对新生代农民工的生存现状进行了全方位的描述。
但在日前接受中国青年报记者专访时,他吐露了“作家的苦恼”:“有朋友问我,你为什么写这本书?能帮新生代农民工解决什么具体问题?我无以为答,甚至感到有些茫然和无奈。作为一名作家,人微言轻,我只能把他们的真实现状提供给读者,呼吁社会去关注。我能做的,仅此而已。”
中国青年报:您曾将这本书赠送给一些农民工,但感觉现在喜欢看书的农民工不多。这是作家的问题还是农民工的问题?
黄传会:这是社会的问题。现在的作家离基层、群众较远,真正能关心这个群体的不太多。不像我们的前辈作家,和农民有那么深厚的血脉联系。现在很多作家记叙的都是私家小事,抒写的都是个人情怀,离广大农民和农民工的精神需求较远。
主流文化确实把他们忽视了。即使有一些“底层叙事”,也还停留在居高临下的代言、启蒙、吐苦水的阶段,没有真正反映他们的精神和文化。一个打工青年的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我们不需要被关爱,我们需要的是平等。”
中国青年报:中国社科院教授卜卫曾说,在农民工被边缘化的同时,他们的文化也被边缘化了。据您观察,是这样吗?
黄传会:现在的文化氛围真是奇怪,咱们流行文化的镜头总掠过眼前实实在在的人民大众,比如农民工,而去聚焦乔布斯、林青霞、杜拉拉什么的。这是文化导向问题。
我们处在一个“围观时代”,但大家围观的都是猎奇的、戏剧化的、光鲜亮丽的东西,那些日常、普遍的社会痛点,像农民工的生存困境和尊严丧失,每天都在发生,却往往被熟视无睹。这更需要知识分子、作家、记者承担起责任来。现在的文学,人文关怀做得还不够。《长征》的作者王树增曾说:“我希望我的作品能够让这个民族的骨头更硬一点。”这才是文学应有的精神。
另外,社会对于打工文化的理解有偏差,好像认为关注文化就是让他们看看电影、唱唱歌,似乎文化就是娱乐休闲。事实上,文化是个大概念,包括自由、自尊、自爱,是要营造一个精神家园,这才是打工文化应给予他们的东西。不认识到这个问题,探讨打工文化就没什么意义。
我去过一个青年的宿舍,墙壁上贴的都是明星照片,写着几句励志的话,床头的杂志都翻得破破烂烂,都是讲婚姻爱情的,这就是他的精神世界。这也体现了他们的情感需要,他们只能通过看杂志上稀奇古怪的爱情故事,获得一种刺激和共鸣。
中国青年报:新生代农民工“漂”着的状态,对他们的婚恋和生育影响大吗?
黄传会:“威胁”太大了。近亿新生代农民工正处于婚姻生育的黄金年龄段,他们要在外出务工期间,解决恋爱、结婚、生育到子女上学等一系列人生问题。对于这些,我们的城市并未给予及时的关注和响应,也没做好充分准备。他们居无定所,工作不稳定,长期处于游荡状态。这导致他们的婚恋往往是“快餐式”的,没经过深思熟虑。有些人因为空虚、无奈、痛苦,就结合一下,过段时间就分手。就算在一起,这种家庭也会产生很多问题。
中国青年报:听说您参加过单身打工青年联谊会的活动,情况如何?
黄传会:没什么效果。组织者提前一个月就发通知了,最后只来了20几个人,大部分都是女性,男青年才来五六个。女孩可能在做家政、服务员、超市收银员,还可以请半天假,但男青年通常都做建筑业、快递、送外卖等,工作强度大,根本没时间。
婚恋和情感已成为困扰新生代农民工的首要心理问题。他们普遍面临想交友没时间、想恋爱没人选、想倾诉没对象的困境。比起就业、工资、住房等问题,婚恋问题常隐藏在他们内心深处。这些问题不解决,他们会成为城市不稳定的主要因素。
中国青年报:对农民工的采访和调查中,您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吗?
黄传会:新生代农民工和上一代真的差别很大。第一代农民工的身份还是农民,他们每年农忙季节都还回去,他们的根还在土地上。而新生代农民工没地也不会种地,对土地的依赖没有了。1990年出生的农民工张小强曾对我说,在他们青年打工族的圈子里,谁也不说“将来”这个词。但是,“有一个决心我是下定了:既然来到城里,就不会再回去了。”
他们的拼搏精神也让我很感动。一个叫周丽映的小女孩为实现理想7年跳了8次槽,现在是一家公司的人事主管。还有一个小伙子苏胜军,一步步实现人生转变,从骑自行车,到骑摩托车,再到开小面包车,现在准备自己当小老板了。
但是,大多数农民工的工作状态还很差,很多人从事的都是最底层的工作,环境差,时间长,工资低,有时还不能兑现。农民工中也有一些精英,比如通过打工成为大老板,本来想写,后来放弃了,觉得普遍性不是太大。
另外,大多数人的精神状态是无望、无奈,很多人甚至对城市抱有仇视心理。不少人都说:“为什么城里人有社保,我们就没有?为什么干一样的活我们的工资就比城里人低?”
工资拖欠是他们最痛恨的问题。很多人都表露过,要再拿不到工资,就要走极端。特别是建筑工,他们都是辛苦干一年,年终才能拿到工资。还要被拖欠,怎么受得了?
现在农民工有两个问题最严重:一个是拖欠工资,一个就是婚恋问题。这两个最基本的需要不解决,非常容易产生大的社会矛盾。
中国青年报:您的书中用单独一章写“脚手架上的青春”,为什么专门写建筑业的农民工?
黄传会:这个群体比较特殊,占了农民工中很大一部分。建筑行业又是拖欠农民工工资最严重的行业,也是劳动强度最大、最危险和社会保障最差的行业。这个庞大的群体处于农民工群体的最底层,甚至有学者把多重包工制度下的建筑业农民工,称为当代“包身工”。
这个行业的现状,也导致了新生代农民工不愿意从事这行。调查显示,新生代农民工的就业选择呈现“两升一降”趋势,服务业、制造业比例上升,建筑业比例下降。现在建筑工地上的农民工,80后和90后越来越少了,大多是60后和70后的老农民工。如果建筑行业再不改善工作环境、提高工资待遇、增加社会保障,10年后,60后、70后农民工做不动了,城市里的高楼大厦还有人盖吗?
有一首歌在打工青年圈子里很受欢迎,歌词是这样唱的:“他们称呼我的名字,他们叫我打工妹。我有自己的名字,我的名字叫金凤。”这首歌老在我脑海里重复着,我似乎听到千千万万打工青年内心的呼唤:我们有自己的名字,我们要活得更有尊严!
本报记者 黄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