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出版《欲望的旗帜》的1994年至今,至少在一个外围的阅读者看来,作家格非只在写一部作品:反映中国百年进程的“人面桃花”三部曲。2004年第一部《人面桃花》出炉,好评如潮,海内海外的文学奖拿了好几个。人们在这部作品里认识了一个不同于以往先锋小说家的格非:古典,缓慢,醉心于对氛围与人物情境的营造,但又是完完整整在说故事。第二部《山河入梦》,2007年出版,小说已经步入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语言的古典情境还在,但那随处可见的黍离之悲,已经更迫近于我们所能感知的现实。小说最后,留下个乌托邦意味的花家舍,让人不禁悬想,它究竟会有怎样的未来。谜底终于在最后一部《春尽江南》中揭开——和当下的现实对应,那里面已经飘舞起欲望的旗帜。春尽江南,到底又有什么在等着我们,显然不是这部小说会给的答案。就像小说中八十年代那个崇拜诗人的少女李秀蓉,怎么突然变成一个踩着时代节拍起舞的律师,作家也没有给出答案。
《春尽江南》是三部曲的终曲,却没有结束在恢宏的乐章之中。小说语言不再有过去两部那种古典的韵致,但却不乏当代人所能意会的某种机趣。所以,我在前三分之二的阅读进程中,常常会不期然地发笑。全然没想到,致命的一击是在结尾,让我狠狠地痛了一下。
《春尽江南》是和我们当下相关的作品,有关当下,以及我们如何走过三十年,2008年,我曾受约就这个话题对格非先生做过一次访谈,印象深刻的是他在对其作为小说家个体心路历程进行梳理时,仍然涉及很多思想史、文学史的概念。读这本小说,我时时能回想到那次谈话。
法国作家布丰说“风格即人”,他接着解释其中风格的含义,还包括有能力“赋予思想的逻辑性和节奏感。”阅读《春尽江南》,我时常会想到这句话,并在他小说处处可见的物象既虚又实的存在中,揣摩并想象,是什么样的阅读思考与现实触发,让《春尽江南》成为现在的模样。
当秀蓉变成家玉
一个时代改变了
孙:百年中国历史,到《春尽江南》,算是走到了当下。虽然前两部好评颇多,但我个人还是喜欢这部。当下的中国公认的难写,想必你起笔时也会觉得难,那么如何找到小说的切口?或者是这个时代的切口?
格:这个也不是一下子找到的。《山河入梦》之后就开始漫长的构思,一直很费踌躇,我发现最难的地方是如何看待三十年中国各种各样的变化。对这一点思想界争论很多,各方观点我也都知道,因为我的朋友都是分属各个不同思想团体/阵营。慢慢地我明白一个道理,就是作为小说家,还是要调动小说的能力,而不能完全落在思想的一个描述上。这么想问题,我就从自己内心开始追寻,即从我的情感或者说内心方面,是怎么看待这么多年走过来的这个过程。以此照应到不同方面,使得三十年也好,社会现实也好,看法上有比较多的复杂性。
至于书中设置的人物,庞家玉与谭端午这一家,这只不过是一个小说技术层面上的处理,我即使不用这个办法,也会用另外的办法。对我来说,最终下决心提笔,是决定从人的精神情感这方面来进入。
孙:相信很多读者初次看到第五页出现的庞家玉,会不知道她就是开篇那个还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氛围中的李秀蓉。有句话出现在第二十九页:“当时,端午已经清楚地意识到,秀蓉在改掉她名字的同时,也改变了整整一个时代。”读到这句话,我当时心里有过一震。不过,你在小说中始终没有交代,秀蓉何以变成了家玉。
格:我的确是想用同一个人的两个名字,对八十年代与今天做一个区分。实际上别说他们,我个人都有这样的感觉,有时候想到八十年代,会觉得是另外一个世界发生的事情。我很想把那种恍惚之感写出来。至于李秀蓉何以变成庞家玉,的确有很多读者这样问,但我从来没有回答过。我个人觉得没有必要解释。即便我想解释,也没办法涵盖所有人的命运。我们都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你会发现,若干年前一个朋友,再见面他已经变了。而且非常多的朋友都变了。有些人是变好了,我指的是境遇方面,所以志得意满;有些人变得很糟糕,因而显得卑琐,而这个变化的过程很复杂。所以我希望读这部小说,不是一两个人把自己的经历与感觉带进去,而是所有人。在这方面不做描述,是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转变的原因。我相信对国内读者来说,对这个问题会有一个前理解。即理解之前的理解,也就是大家都知道的记忆。
花家舍、荼靡花事与呼啸山庄
一个时代的名实之辩
孙:这三部书里有个重要的地方是花家舍,前两部中它都还是一个乌托邦的存在,到第三部,却俨然花街一条。都说你的《人面桃花》三部曲是你的桃花源三部曲,为什么在最后要把这个幻象打破?
格:《山河入梦》写完,很多朋友也和我讨论过这个问题,他们都提醒过我,不要把花家舍写成一个坏地方,写坏我们就没活路了。但为什么我还要这样写呢?因为写这本书的这两三年当中,我去了很多中国中等城市,也包括南方一些传说中特别好的小镇,在每个地方呆一呆,我就会有一种克制不住的幻灭感,确实是完了蛋了,毫无办法。不这么写,连起码的真实感都没有了。当然花家舍在这部中,没有占到独立一章的分量,而且许多现实的问题也没有通过花家舍涉及,比如底层问题,官员问题,这也许是一种让步吧,把它描述成欲望化的存在,不过是中国现实的问题之一,用不了那么长的篇幅。
孙:其实书中许多古典意象的地名,比如呼啸山庄、荼靡花事会所之类,内里也都充满了算计与勾心斗角。内容和它美好的名称不相配。我个人觉得这里有你对时代的隐喻在里面。
格:说到三十年变化,很多人可能会把变化放在那些我们可以看得见的部分,比如尔虞我诈啊,腐败啊,官场黑暗啊,我在小说中也写到一些现实问题,但我其实更关心那看不到的部分,比如一个美好的词或者说一个名,和它的实存是怎样一种关系。名实之辩是中国最重要的思想传统之一。但在今天,名实的分离与悖反,已经到了荒谬的地步,语词,已经不能反映它所照应的那件事了。
孙:小说中还有个重要场景是精神病院。主人公谭端午的哥哥建了一个精神病院,没想到第一个入住的是他。看这部小说时,我手头在看一本德国学者写的《何谓欧洲知识分子》,里头也提到知识分子的乌托邦与忧郁症。我怎么感觉你看过这本书?
格:当然,我读过。书刚出来时,就有人给我发来电子版。我当时吃了一惊。他谈知识分子那么一些过程,有些想法我以前脑子里也冒出过,这再次证明,我们不是孤立的,有时候你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奇怪,但过一段时间,就有了认同的声音。看来人不要轻易放弃自己的观点。不管多么微弱,应该坚持,这样会有自己的思想空间。
孙:所以这让我再次确认一件事,你不是一个简单凭才情、凭热爱写作的作家。即你很想在你的小说中传达作为知识分子的你对这个时代的思想观照。忧郁症以及春尽江南的感觉,实际是指这个时代不可治愈的忧郁,是不是这样?
格:可以这么说。卢卡契曾经说过,如果是整体性的问题,我们就不能指望通过局部的改变来治愈它。中国的问题,不过是这个世界出现深刻危机的典型症状而已。所以,即便你仅仅想弄清楚中国的问题,也必须具备全球视野。
“再写前两部那样精巧的小说,我已经受不了了”
《人面桃花》之风格之变
孙:虽然是春尽江南,但我的确是在最后才痛的。这倒不是因为,庞家玉死了,而是你本来以为当李秀蓉变身庞家玉,她就已经脱胎换骨,但原来,当真实的心灵裸露出来时,你觉得她其实和我们一样,内心的某种纠结仍无法释怀。
格:写家玉命运这一章,我原来的小标题是“眼前无路想回头”。一个人,在什么时候想回头,想反省自己呢,往往是路走尽的时候。而其实这时已经来不及了。庞家玉就是这样,她生了病,有了反省,但也只好匆匆忙忙把自己打发掉。其实对于社会,对我们现时的很多人也是一样,行为都像是要把未来耗尽,真要反省,已经是鱼烂而不可收拾的时候了。
孙:说来主题真是沉重而忧郁,但整体调子并不闷。时不时会撞到这个时代让人意会而发笑的东西。你的前两部都是古典韵味浓郁,常常让我想到你经常在谈的先锋作家要补课的说法。到了这一部,我反而觉得其中的比例清爽了。
格:在写第三部时,我给自己一个警告,一定要跟前两部有区别。描述当下的社会生活,它应该锐利一些,同时笔触更轻快一些。也有一些读者认为,《春尽江南》语言不如以前,我觉得没关系。我必须要这么做。让每个句子都那么精巧,我已经受不了了。
孙:作为当年的先锋小说家,你有段时间经常提到补课。即你们要补古典的传统以及张爱玲那种烟火气的小说描摹,写完三部曲,你是否觉得该补的课补完了?
格:你在试图解决某个问题时,会出现新问题。所以接下来我会做些研究。比如对中国传统的小说叙事、中国现代文学的发生重新研究。
我个人认为,小说面临彻底变革的时代已经到来了。如果只满足把自己的经验描述一番,而不了解这些经验与当下这个时代的对话关系,是无法写好的。写作中珍贵的东西,还包括对世界非同一般的洞见。 孙小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