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忆徐邦达:他对“徐半尺”的称号不以为然
李延声作徐邦达画像
丁肇文
一个广为流传的说法是:有一次,一位来访者将画轴徐徐展开,刚看到一片竹叶的梢头,徐邦达便脱口而出:“李方膺!”画轴展开,果然是“扬州八怪”之一李方膺的作品。由此,徐邦达被誉为“徐半尺”,意思是他鉴定书画时,常于画轴展开半尺之际,已辨出真伪。
“这个诨号其实很江湖,先生本人对此很不以为然,”徐邦达的弟子王连起告诉记者:先生多次讲“有的画看一寸,甚至看一个字就能鉴定出来;有的看一辈子都不一定能研究出准确的结论,还要等更明确的佐证。”鉴定不仅靠眼力,它要求有很深的古代文史功底,徐先生的贡献,就在于他将书画鉴定由眼学经验,上升到学术研究的层面,这是划时代的。
“顶天的老师”
如今已是故宫博物院研究员、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的王连起,向记者讲述了自己从师徐邦达的过程。1966年,因“文革”动乱中断学业的他经常到国子监里的首都图书馆读书,他尤其喜欢阅读文史书籍,曾拜碑帖鉴定专家李卿云为师。1978年,全国文物调展北京,在故宫分四期展出,时年30岁的王连起多次前往参观。一次在展览现场遇到徐先生的两位朋友,他们对有一定国学功底的王连起很感兴趣,于是又到王的家里访查,最后他们对王连起说:“我们给你找顶天的老师。”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先生是1978年的秋天,那时候还没落实政策,先生住的说是两居室,其实书房只有7平方米。”王连起回忆,当时两人谈的很投机,没想到先生作为这么大的权威,对初次见面的学生如此和蔼平静,“他先是问我都是怎么自学的,后来又拿出一些影印本来跟我讨论,我想实际上是先生在考查了解我。”第二次见面时,两人已经无话不谈了。当时先生在做“古书画伪讹考辨”的课题,“他问我能不能替他查一些古书,抄些稿子,他还关切地告诉我,旧书标点不好点,可以不点,原原本本抄下来就成了。”王连起还记得,当天他们谈到了晚上10点多才分别。再次见面,他将查的资料、抄的稿件呈给先生,先生仔细看过说:“你都断句了,不错。”那天谈话范围更广,王连起正式开始向先生讨教了。“临走的时候先生让我把工作单位写下来,好让国家文物局调我到故宫做他的助手,于是1979年初我被调到故宫。”
为书画而生
1979年冬,王连起随先生去天津看画讲学,一住就是半个多月。当时住的饭店里还没有电视,每天晚上除了会见朋友,师徒俩待在一起主要就是聊天。讲起自己的过去,先生介绍自己五岁就读私塾,到十五六岁的时候,经史子集已经了然于胸。十七岁那年,有个亲戚因修缮房屋,把一套二十四史暂存他家,因为自己以前上学背诵四书五经,有些历史背景搞不清楚,就借这个机会,用了不到三年工夫,把这套书浏览了一遍。有些表志,当时没怎么认真看,纪传是看了的,这样脑子里就有了一个索引,以后在工作中遇到什么历史问题,就能想起相关的部分。
王连起说,先生把古书画鉴定当做学问来做,将所谓“眼学”经验提升到学术研究的层面,都有赖于早年打下的国学功底基础。
很多人都感叹徐邦达是为书画而生。他的父亲,拿现在的话说,是一位“儒商”,喜爱绘画,家藏丰富,小小年纪的徐邦达在读书之余常常临仿一些古画,后又陆续拜赵叔孺、李醉石、吴湖帆等为师。王连起介绍,很多人说起徐邦达绘画,都会提到1941年他在上海“中国画苑”首次举办个人画展一举成名,实际上在此十几年前,他每年都参加上海“中国画会”的画展,并受到名家的好评。
徐邦达临摹的古画几可乱真。南京博物院藏的黄公望《水阁清幽图轴》下部残损,当年在吴湖帆手中时,就是徐先生给补的,可谓天衣无缝。王连起告诉记者,启功先生曾经跟他讲过一个故事:1952年,启功推荐徐邦达到北大,为考古学专业的学生讲授书画鉴定课程,由于他有浓重的江浙口音,在讲课时,启功亲自为他写板书。当时同去讲课的还有大收藏家张伯驹。“张先生的教材,打开包袱皮,是展子虔《游春图》、杜牧《张好好诗》!贵老师带的是他自己的临摹仿古作品,有人物,也有山水,精极了!同样让人惊讶。”
鉴定标尺
在绘画艺术上,徐邦达二十几岁便已成名,但当四十岁画艺正是炉火纯青的时候,他却将画笔毅然搁置了下来。有一次,王连起就此询问先生,先生当时表情凝重地说:“一是我正式参加国家的工作,为国家鉴定收购古书画,当然要全力以赴;二是我的画风不合时宜。”王连起解释,所谓的不合时宜,是因为当时讲求的是绘画“为政治服务”,先生是临摹研究古书画出身,对绘画要勉强地赋予政治意义不感兴趣,李卿云先生说:“他的画完全是传统的,里面不好插红旗、树烟囱、跑拖拉机。”
讲起徐邦达鉴定古书画的源头,王连起介绍,先生20多岁就对鉴定有兴趣,年轻时因为师友人脉关系,江南藏家的书画,先生都曾过目。1933年,故宫南迁文物运到上海租界暂存,1934年应英国之邀,要从中选出部分精品赴伦敦展出,徐邦达被聘为审查委员会成员,与叶恭卓、赵叔孺、吴湖帆等人一起审查选择展品。1937年在上海举办第二次全国美展,徐邦达写下了《全美古画批评》一书。1937年7月,受叶恭卓、吴湖帆委托,徐邦达又撰写了《上海文献展览会古书画提要目录》。
真正把古书画鉴定当做一门学问研究,并提升到学术的高度,还是在解放后。1950年,中央文化部文物局(今国家文物局)局长郑振铎调徐邦达到北京任该局文物处业务秘书,在北海团城负责征集、鉴定历代书画,征集、保护了散落在各地的三千多件书画珍品。1955年,徐邦达随着这些国宝奉调到故宫博物院并开辟了绘画馆。1960年,徐邦达即编写了《重订清故宫旧藏书画表》,对其过眼的清宫旧藏书画,都做了真伪判断,并加以标注。几年后,他又依据各种著录或目睹的实物中有作者生卒或作品年代的,编成《历代流传书画作品编年表》。
“文革”期间,在“牛棚”里,他凭借记忆,对多年来形成的古书画鉴定经验进行了科学的总结,写下了《古书画鉴定概论》一书。时至今日,凡讲书画鉴定,都跳不出这本书所定的纲目内容秩序。而他的著作《古书画过眼要录》,是对其所见古书画真迹珍品的详细记录,无论是研究的深度和广度都大大超越了前人。《古书画伪讹考辨》则是对传世有影响伪品的剖析鉴别,历代种种花样翻新的作伪手段,都逃不过先生的犀利法眼。
现在流行的说法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国务院委托国家文物局,组织全国文物鉴定组赴各地文博单位甄别历代书画,徐邦达先生和启功、谢稚柳、杨仁恺、刘九庵、傅熹年等一起,担任这一重任,并在这个过程中培养了很多学生。王连起介绍,其实在此之前,为写作《古书画过眼录》,徐邦达先生已经带着他的学生们到全国各地的博物馆巡看了大半,不但为各博物馆的古书画鉴定真伪,还帮助各博物馆为古书画定级。
虽然徐邦达本人对“徐半尺”的诨号不以为然,但是谁都不能否认,徐先生是古书画“鉴定学派”的一代宗师。故宫博物院研究室主任、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余辉介绍,在80年代之前,中国艺术史家对早期绘画真伪的鉴别水平是相当有限的,难以与同时期西方国家的学者进行全面比较。80年代初,在徐邦达发表一系列鉴定论文、图录后,渐渐改变了这一艺术史研究的僵局。徐邦达的意义不仅仅是他个人的学术成果,而且标志着中国的一个时代——在国际学术界拥有鉴定中国古代书画的话语权。当对某件古代书画的鉴定意见纷呈不一时,在国际范围内,徐邦达和他的同道们在国际学界具有相当强的信服力,显现出一个民族的文化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