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原:我所理解的“牛鬼蛇神”与别人不同
马原:沉寂20年写出《牛鬼蛇神》
马原
1953年出生于辽宁锦州,著名作家,先锋派小说开拓者之一,现居海南。1970年中学毕业后到辽宁锦县农村插队。1974年考入沈阳铁路运输机械学校,毕业后到阜新当钳工。1982年毕业于辽宁大学中文系,后赴西藏任记者、编辑,同时开始发表小说。代表作有《冈底斯的诱惑》《西海的无帆船》《虚构》《上下都很平坦》等。他是中国新时期最早吸取西方现代主义技巧的小说家之一,以“叙述圈套”影响整个文坛,被称为“作家的偶像”。2000年马原进入同济大学中文系任教,发表了《阅读大师》《细读经典》《电影密码》等学术著作。
印象:爱小说 爱儿子 爱老婆
马原有20年没写小说了。因为他提出了“小说已死”的理论,认为小说在当今时代已成为一种“博物馆艺术”。
但博物馆艺术仍需有人尽力为之,所以马原仍要重新拿起笔。这件事的起点是在2009年。马原应海南文联主席韩少功邀请,为长篇小说大奖而创作。2010年2月,他动笔写《牛鬼蛇神》。每个作家在写作时都有怪癖。马原的小说一直是用手写在西藏文联上世纪80年代初印制的一种300字稿纸上,如今这种稿纸无处寻觅。他换了几种稿纸,都没办法写下去。无奈之下,马原喊来徒弟吴姚帮他敲字,他看着墙上50英寸的大屏幕口述指挥。9个月后小说完稿,2012年年初在《收获》杂志连载,5月由“铁葫芦图书”策划出版。
《牛鬼蛇神》讲述了分别来自海南和东北的两位少年——李德胜和大元——大串联时在北京相遇,成为至交好友,后来各自走过不同的人生道路。李德胜以天生的悟性和敏感当上乡村药师、冥纸工艺师傅,从乱象迷雾中直抵生命的真意;大元的经历更接近于马原本人,上大学,后到西藏工作,成为记者、作家、大学老师,始终在似是而非的真相中苦苦思索生命的意义。两人的故事交织在一起,在时代巨变中,大元偶遇李德胜的女儿李小花,并娶她为妻。
因为出了新书,马原从海南飞到北京,在出版方的安排下,参加各种发布会和见面会,接受媒体狂轰滥炸般的采访。所以,很多当年的文学青年们有机会近距离接触到这位偶像大哥。59岁的马原看上去仍然年轻。他留着寸头,身材高大结实,紧身T恤的胸前和背后还绣着游动的金鱼。他仍保持着浓重的东北口音,说话时手不断地在空中比比划划,了解他的人知道他的这个习惯——他是用手在空中写字,边说边写,不写便说不出来。
上世纪90年代初,马原停止小说创作,离开激发他创作灵感的西藏,17个月几近两万公里跋涉,自掏腰包拍了一部纪录片,采访了120位作家,取名《中国作家梦》,后来又到同济大学当了教授。马原曾说,当初离开西藏是最让他后悔的事,离开之后他的创作进入断裂期,与文坛一别就是20年。
但是马原放不下小说,放不下自己的作家梦,也放不下那些因小说而结识的好友。这次复出,余华和格非两位重量级小说家同时为马原“站台”,参加他新书的首发式。他们都是马原文学上最好的朋友。余华回忆说,第一次见到马原是在鲁迅文学院,当年的马原是位帅哥,水汪汪的大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所有的人。后来的那些年,马原不仅自己不写作,而且每次碰到朋友们都要宣扬他关于“小说已死”的观点,要求大家也不要再写了。直到有一次,马原到北京突然给格非打电话,要和他讨论生死问题。传说中马原得了肺癌,两位作家在新侨饭店见面,格非说,你既然反复讲小说已死,证明你心里还是放不下小说。如果真的没放下,不妨重新写,作家复出,不像乔丹打篮球一样还要搞仪式,回家拿稿纸就写了。你要是再写小说,你的小说世界会有很大变化,因为生病让你看到比原来大得多的世界。马原说,他的小说的“复活”,是对格非的回应。
马原有两个儿子,这是他作为男子汉最引以为豪的事。长子马大湾已长成小伙子,在德国留学,还写了一部长篇小说——《螺旋桨》。说起儿子也写小说,马原的眼圈红了。“因为他现在跟我有一点儿隔膜,父子之间正常的嘛,成长阶段儿子跟父亲会有一些摩擦。”马原说,儿子写小说并没有告诉他,得知这个消息后,他一点儿也不奇怪,因为儿子从小就对小说有兴趣,马原在大学讲“阅读大师”课的时候,儿子马大湾追着他的讲课进度,马原讲到谁,马大湾就读谁的原著。“但我非常惊讶,他的小说写得特别好,特别精致。因为他在欧洲呆了8年,他的思维,小说的美学,纯粹是欧洲的,能看出那种慢节奏,闲适、无功利,有很好的玄机,而且行文优雅。我自己在20岁的时候也没写出那么叫人满意的小说来。”这是马原给儿子最好的评价,每一个字都满怀父爱。
采访时,手机铃响,马原站起来去接电话,听筒中隐隐传来轻声细语,“老公你在哪儿?”马原的声音立刻变得温柔了许多。2008年,独身了17年的马原再婚,新娘叫李小花。不久,马原查出患上肺部肿瘤,老婆不离不弃,带他回到自己的家乡海南。在海南,马原依然忙碌,除了骑车锻炼和写作之外,还要经常外出。他说,他出去的时候家里所有的担子都压在老婆身上,她要照顾老母亲还要照顾幼儿,这让马原感到歉疚,所以回去后他愿意弥补。“我这个弥补不是别的,是让我老婆觉得她老公回来了,她就不用那么辛苦了,让她觉得老公在和不在是不一样的,实际上是她对我的爱的一种回馈。因为我们相爱。”说最后一句话时,马原加重了语气。
我所理解的“牛鬼蛇神”与别人不同
记者:《牛鬼蛇神》这部小说给人的感觉是自传体,因为熟悉您的读者会觉得写得太真实了,就是您自己的经历。
马原:很多关心作者的人会发现,大元的经历和作者的经历是重合的,那么这是不是自传体或者成长小说?我说这是大谬,我还是惯常虚构的一个小说家,好小说永远是虚构为上的,我也为我有很好的虚构能力自豪。个人的经历线在小说里其实不重要,因为我这个小说里时间本身的意义不如故事的意义要紧,故事面对的是人在地球上的位置、人与动物植物昆虫和环境的关系,这才是我小说的主要内容。成长小说我一定要写,但我的成长小说叫《马大哈》,其他的不是。
记者:您能解释一下《牛鬼蛇神》这个小说标题吗?
马原:我一直觉得在人的世界里,最奇妙的就是抬头有神,低头见鬼,这种格局让人在这世上不孤独。牛鬼蛇神是中国人常见的主语,几乎每个人都对它有自己的理解,我在这部小说里奉献出了我的理解。
记者:上世纪80年代是文学的黄金年代,90年代进入低谷,如今这个时代氛围是否还有利于写作呢?
马原:从环境上社会安定肯定是很重要的,会带来文学的复苏,但大势我认为不可逆转。上世纪80年代新媒体没有大范围普及,看电视只是一小部分人,主要的娱乐方式还是阅读。你说现在有一点复苏,能回到那个时代吗?历史车轮不会倒转。在我的少年时期,中国大陆上主要的房子是两层楼高。我所在的辽宁锦州有一个地标建筑叫“大白楼”,等长到十几、二十几岁的时候我哑然失笑,大白楼就是一座两层的房子。就在可见的三四十年时间里,城市的变化几乎是无法想象的。这些变化对我的写作都会产生巨大影响。
记者:那么您会在小说里关注这个时代吗?
马原:实际上几十年我都在考虑这个问题。你看我当年的小说,也不太关心爱恨情仇、吃喝拉撒,既不像六六的小说,也不像麦家的小说,也不像朱苏进的小说。应该说我是从少年起一生都在关心绝对、关心形而上的东西。我一直不关心当代,我不是在讲一个人间的故事,人间有冷暖,羡慕嫉妒恨,我不是太关心。我写小说,喜欢特别结结实实的一个结构,能做出力量,带出大叙事的气象,就像我的一个短篇叫《错误》,我写一个很小的事,但是有一个很严重的后果,这是我喜欢的。我好像确实一辈子只关心我在小说里关心的那些,比如说动物、生物、昆虫、植物等。为什么我在《牛鬼蛇神》里会有当年好多小说里的片段植入,因为一直在关注,这一直是我的一个兴奋点,一个重心。
只有书才让人舒服阅读
记者:您在微博上说微小说会兴起,但眼前的这部作品又是您迄今为止写的最长的一部,这两者之间矛盾吗?
马原:这个问题我觉得还是要回归媒质本身。现在大家主要阅读是从电脑、手机等各种电子屏幕上,如果大家期待在屏幕上出现有趣有效的叙事,那么我现在看到的可能性大概是微小说,绝对不是长篇小说。只有书才会让人舒服,没错,但没办法,纸媒必将彻底退出生活,只不过还要延续一段时间。纸在文明进程中曾经扮演过特别积极的角色,但今天它是有害的,它是祸害地球的一个最主要的因素,造纸需要森林和水,这两项完全没有办法解决。
记者:纸媒退出历史舞台的时候,您认为小说的命运会何去何从?
马原:就要出现新的样式,特别适合在今天的手机、电脑上,适合屏显的新的叙事体,也许叫微小说,也许叫别的。生活里不再需要长阅读,慢慢的短的阅读会成为主流。比如说微博,你可以把所有的东西都看成是虚构的。举个例子,现在粉丝最多的是姚晨,假如姚晨写一句我在孙红雷家喝茶,这句话有可能是真的,也有可能不是真的。我们可以这样设想,姚晨在不想让人知道她在哪儿的时候,写一个大家都熟悉的名字掩饰一下。这就是一个虚构。所有的微博叙事都可能是虚构,当然一定有很多是真实的,因为很多人没有虚构的想法。
记者:虚构微博,也许现在很少有人主动去做,但它可能的确会是新的叙事体。
马原:大家看姚晨的微博,我认为是看姚晨今天干什么去了?见谁了?是看姚晨的叙事,而不是看她的观点。有的人微博看观点,有的人微博看叙事。微博已经形成了新的叙事了,接下来我认为这个叙事会像诞生小说一样,微博里会出现大量微小说。因为大家觉得说真事儿没劲,不如说点瞎话,说说故事,就变成了微小说。
阳光朗照心中
癌症便会与人和平共处
记者:我特别关心一个问题,小说源于虚构,但您在小说里对疾病和治疗的观点是虚构的吗?
马原:想法是真实的,做法是真实的。我不治疗。有人问我:马老师,你担心不担心你的粉丝受你影响,生病了也不去看?我说不担心呀,那他们就得着了。真是得了重病也不去看病就算是得着了。4年前我被诊断出肺癌后我从医院逃出来,周围的人都认为耽误治疗是天大的事。但我不担心。如果我让医生宣判我生命的倒计时,我按照他设定的治疗轨迹去做,先切除,再切片,再化疗,再放疗,那我成了什么?我当时很单纯地想,我不能按他们的设定做,我得逃出上海,找个水好空气好的地方。其实我不是从上海逃走,而是回家了。
记者:这些年您是用怎样的心态对待疾病的?
马原:疾病这个东西很神秘,你不知道它是哪来的,它要走的时候你也不知道它从哪走了。它也许就走了。我们别回到逻辑,一回到逻辑就很可笑,这个世界你能知道多少?不可以解析的部分一定是远远大于可以解析的部分。人类有一个怪毛病,只知道一点常识,比如吃饱了不饿,早晨出太阳,晚上天黑,知道的只有常识,掌握的科学知识很多都是假的。还有就是如果你能进入一个更光明的心境中,疾病自己也觉得跟这个人纠缠没什么意思。它不跟我过不去,跟我和平相处,也许我终生携带它,到最后的时候它还在,我也在,它会因为我的长寿而长寿。皮之不存,毛将安附焉?癌一定不让人死,是人一定让癌死,那癌只好和人同归于尽。要真的和平共处,它也会感谢你的大度。它为了感谢你的容忍大度,也不来骚扰你,跟你同在。我说这个不是虚妄,只是别人可能做不出来,不敢去尝试。
记者:您的治疗方式就是喝水?
马原:我说一个简单的我对水的理解,我一个特别好的朋友,在西双版纳南糯山做普洱茶的茶丹,他说马哥你过来吧,你喝我的茶丹,喝南糯山的山泉,我保证你3年后体内所有的东西都换过了。他一说我就信,因为这个道理多简单啊,我们身体所有的部分基础都是水,我喝最好的山泉最好的茶,把身体里所有的部分换过几个回合之后,我就完全变成一个新人了。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那些水就把疾病带走了。我就是这么认为的,没有一点含糊。南糯山就是我的终老之地,我对接下来的生活已经有了很惬意的想象和很有趣的安排。
记者:如果您给自己定位,您是一个怎样的人?
马原:我想我大概算是一个布道者。因为我这一辈子最大的传播是聊天,我周围的人对马原的兴趣更主要的还是跟我聊天,觉得这个人说话挺逗的,想的和别人不太一样。我大儿子当年就说:老爸,我可牛了。那些约你见面的人,请你吃饭的人都是为了听你说话,我什么也不用,天天就能听你说话。我说,你现在想的和以后几年就不一样了。很快他就离开我去德国留学了,他离开我的时候有一点感伤,他跟我说,本来觉得随时都能听你说话,但突然发现也不是那么回事,以后我不知道听你说话的机会还多不多了。
好作家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记者:您这20年不是也有一部写了一半的长篇最后没写完吗?
马原:不是一部,是好几部。一直在写,写不出来。20年前、30年前,你这个人特别有写小说的能力,但这会儿就是不来电,一直写也写不出来,使劲写也写不出来,一延宕就是20年。我几乎认为我可能回不来了,但我还是希望能回来,写小说曾经带给我的愉快是忘不掉的。写作是个有点莫名其妙的事情,完全说不清楚,不是像水龙头一样,拧开的时候水就来了。我这20年不写就是因为我不是自来水龙头,想拧的时候它不来。一拧滴答一会没了,第二次又打开滴答一会又没了,一拖就是20年。这次想再尝试一下,一拧就哗哗地来了。
记者:好像好多作家都有这样的问题,比如说王朔不就是不写了吗?余华也是好几年没写。
马原:余华写《兄弟》前好像是7年没写吧,余华说,我跟你好像有点像,我7年没写够长的了,但是你这个时间太长了,20年是什么概念,整个隔代了。是个挺残酷的事,物是人非。马原还是马原,人不是那拨儿人了。
记者:您对现在作家的生活状况怎么看?
马原:名作家生活没有不好的。中国的小说家有的已经是明星级的了,明星级是什么概念?纯文学的也有明星级的,余华的书发了好几百万册,光《兄弟》就发了130多万册,还不说在海外有多少版本,你想,余华应该有多少收入?余华怎么会生活得不好呢?你说莫言生活得不好吗,刘震云的生活不好吗?好作家没有生活不好的,因为世界非常公平,好作家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记者:您对业余作者有什么忠告吗?
马原:我不是特别鼓励业余作者去写小说,如果你天生是这个材料你就写,你要不是,不写也罢。不必要挤窄门,为什么非要做一个不入流的小说家,混上几年甚至混整个一辈子,这是很没意思的事情。这个世界有一些好作家,他们去写,然后你去读它,这和你自己的文学理想、文学愿望也不冲突。非要自己去写,又没有这方面的才华,不是跟自己为难吗?我从来不劝别人去写小说,又费心又费力,写不好还受打击。因为写小说是这个世界上最难做好的事情,我是一个一辈子都浸淫在小说里的绝对意义的行家,我想告诉大家,这个世界上几乎没有什么事情比写小说更难。背后需要的东西太多了,比如说海量阅读,比如非常好的悟性。首先他应该知道小说是什么。在我看来,想知道小说是什么东西,需要至少读上几千本好的小说。
记者:您的“水龙头”又打开了,后面还有什么新作品吗?
马原:接下来我还有两个长篇,一个长篇是新写的,一个是曾经写过的电视剧,我原来想等电视剧拍出来再出版小说,因为来得及嘛。我写电视剧的时候我就感觉到它是我这辈子特别重要的一个作品,我特别有那种感受,就像米开朗基罗曾说过一句话:大卫不是我雕出来的,他原本就在那个石头里,我做的只是把他找出来。我写这个电视剧的时候,我的感受可像米开朗基罗说的那句话了,就是说它原本就在那,我做的事情就是把历史的灰尘拿掉,让它显现出来。这是一个唐代的故事,没有历史依托,彻底虚构。因为它制作太大,电视剧的出品方有些变故,当时没能实施拍摄。那么这个长篇写起来会很快,因为已经有60多万字剧本放在那了。我是那种兴之所至的性格,不定哪天,把别的事先放一放,可能很快就写出来了。
记者 何玉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