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的生命里,他有56年与600多岁的昆曲在一起。他老了丑了,可被观众评为最美的巾生。一个眼神、一个水袖,一小步,他处处藏着戏。他大胆改良昆曲,推出青春版《牡丹亭》,“开启了昆曲的春天”;他推出厅堂版《牡丹亭》,演员的水袖几乎挥到观众的鼻尖——
折扇一开,半个世纪
汪世瑜大半辈子都在唱昆曲。如今,他已经70岁了。他的名字不再闪烁在霓虹灯管上,他的剧照消失于烫金的演出海报里。但是,他依然和这个拥有600多年历史的剧种在一起。
这位昆曲“巾生魁首”不再美了。褪下长衫,卸了妆,他满脸皱纹,脖子上有零星的老年斑。可两年前,杭州一家媒体评选《四版“张继华”,你觉得谁最帅》,68岁的汪世瑜力挫三代昆曲巾生,获得最高选票,成为昆曲《春江花月夜》里“最美的张继华”。
“眼神。”一位女戏迷给出投票给汪世瑜的理由。
他看起来似乎和普通老人无异,一身运动装束,手上搭一件灰色的茄克衫。然而,在人群里,他终是和普通人两样的,走起路来,衣袖一甩一甩。给年轻演员排戏,他眼神时而低垂,忽而飞扬,眼神在5秒内由东场转到了西场。
5月3日,汪世瑜站在北方昆曲剧院简陋的舞台上,一边击掌,一边向昆曲《怜香伴》的年轻演员示范“夫君”和“相公”的咬字区别。每唱一个字,他都会细细地咬住字的头、腹、尾,几个年轻人围着他,甩动长长的水袖,练功服下露出“耐克”、“李宁”牌运动裤的LOGO。
“在台上调情的时候要全神贯注,整个世界只有你们两个人。”他一字一顿地对两位主演说。
他就是这么做的。在大半生300多场演出里,帷幕一旦拉开,他的眼里便只有“她”。“她”包括昆曲界著名的花旦华文漪、张洵澎、梁谷音、沈日失丽……半个多世纪以来,中国最美的昆曲女花旦几乎都与他对过戏,有的比他母亲还要长上几岁,有的年纪只相当于汪世瑜的孙女辈。
即便台下的戏迷尖叫、欢呼,甚至趴到舞台边角上,他也觉得“整个世界只有两个人”。
一抖袖、一折袖、一翻袖、一扬袖、一绕袖,他动作舒缓,满场雷动的掌声里,他就是昆曲里的柳梦梅、张继华、侯朝宗或者李隆基。
他的“粉丝”之多,被称为“得用几辆卡车才装得下”。上个世纪80年代,汪世瑜在武汉演出,隔着两条街的黄牛党都在倒票。连越剧表演艺术家徐玉兰也一直追着汪世瑜看戏,连续看了20多场。
以至于,他每次出行的行程表都是剧团的“高级机密”,从上海到杭州的铁路段,还专门辟出一个包厢用于“藏匿”汪世瑜。
那些发黄的录像带,至今被很多昆曲迷珍藏着。有人模仿汪世瑜的一举一动,单单1982年录制的《西园记》就看了不下200遍。
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一个转身,台上10秒钟的背后,汪世瑜打磨了整整大半辈子。
他在14岁时“入了昆曲的门”,那时正是1954年,昆曲刚从解放初期的低迷状态里挣脱出来。那个初学昆曲的少年,吃饭、走路,甚至睡觉,都会带上一把纸扇,打开、折起、旋转,这是昆曲巾生必备的“扇子功”。
板鼓响起,汪世瑜探出纤长的手指,指尖微微弯曲,大拇指按住水袖,中指和无名指微微并拢。这是汪世瑜在《玉簪记·琴挑》中的唱段,视频卡壳得厉害,录制时间在30多年前。有人叹道:“这个指法,少一分就娘娘腔,多一分便粗鲁了。”
这些“汪氏手势”,是他在会场的桌子底下偷偷习成的。为了让眼神更灵活,“把人物内在的心理表现出来”,他专门去学打乒乓球,居然成为乒乓球高手。
汪世瑜说过这样一段话:一个酒醉之人,有微醉、酣醉、烂醉之分,动作形态各不相同,眼神就更为迥异。比如武松醉酒,若只有趔趄的身段、彷徨的醉步,眼神却是清醒的,这个“醉”态就是假的。
无论在江苏昆山的古戏台、杭州新式的胜利剧院,还是上海弄堂里的旧式会所,演出前,他都会去走台,柳梦梅该是玉树临风,唐明皇应为气宇轩昂,高兴时该怎么走,落难了又该怎么走,“这里头学问可大了”!
似乎没有什么能让他离开昆曲的舞台。哪怕上世纪60年代,他站在中学的讲台上。甚至,这个在舞台上与花旦调情的俊朗书生一度“沦”为穿着油污工作服的机修工,蹲在轰隆隆的机器边。
那时,全国各地的昆曲剧团纷纷解散。汪世瑜不甘“屈服于现实”。他将每一堂语文课都当成演出,每一场戏的时间为45分钟。他说:“我不是去上课,而是去演‘老师’。”
50岁后,他却坚决退出了舞台。“你看看,我都有眼袋了,自己这么大年纪还装嫩,在舞台上调情,那不是恶心人嘛!”他跟人解释。
他终于开始“演”自己。
2003年,汪世瑜和台湾作家白先勇合作,筹备青春版《牡丹亭》。那时,他刚从浙江京昆艺术剧院院长的位置退休,结束十多年来奔忙于“吃喝拉撒”的行政工作。
他试图让古老的昆曲“美一点,再美一点”,因为“昆曲无他,得一美字:唱腔美、身段美、词藻美,集音乐、舞蹈及文学之美于一身”。一批形象靓丽的年轻演员从全国各地的昆剧团、京剧团、越剧团,甚至话剧团挑选出来,接受为时一年多的“魔鬼训练”。
他在形式上大胆改革。男主角俞玖林的其中一个发型,源于当季巴黎秀场最为新潮的中分款式。女主人公杜丽娘更是拥有数十款或素淡或明艳的戏服,眼妆分成裸妆、烟熏和桃花色调,“连丫鬟穿的衬裙,都是最新潮的!”
芭蕾舞元素被带到昆曲的平面舞台上。他把水袖设计得绚丽翻飞,增强舞动力量,让杜丽娘和柳梦梅在相拥、相磨、对视和仰背的过程中,水袖不时绞缠在一起,展现这对梦中情人狂热的情欲。
“昆曲的春天终于来了。”业界惊呼,青春版《牡丹亭》在高校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追捧。成列的花篮丛中,汪世瑜笑笑说,这折《牡丹亭》“还是有点艳”。不久,他再度演绎厅堂版《牡丹亭》。
整整3年时间,汪世瑜一直在研究现代舞台的框架设置。昆曲的传统舞台十分简单,帷幕拉起,一对椅子,一张茶几,加上一个或几个演员。若是演员的气势“镇不住场子“,表现力相对弱一点,10排以后的观众几乎不存在“快乐的观感”。
无论是男女主角,还是仅有一句台词的龙套,都收到汪世瑜的指令“妆容要淡,更淡一点,接近本色”。他要求演员们学习话剧表演的模拟情景,“比如黄昏看人,模糊不清,要眯着眼睛,而不是眼波流转,神采飞扬”。
他刻意把演出定在北京市南新仓的明朝皇家粮仓举行。不足100平方米的大厅,分割出一个圆形舞台。60多名观众甚至可以看到演员眼睑上的黑色眼线。物理学家杨振宁自备的望远镜,自始至终都放在膝盖上,因为从东墙到西墙,不过20米出头,演员的水袖有时几乎挥到观众的鼻梁上。
舞台十分考究。戏服均是棉麻质地,衣襟上的梅花由北京大红门的老工匠亲手绣制。舞台上,飘落的桃花花瓣是专人从京郊采摘的,小竹筐还带着清晨的露珠。柳梦梅斜躺在厢房的大竹椅上,手执一卷用上等宣纸制作的仿古线装本,窗外的鱼缸飘出朵朵水纹,营造出下雨的效果。更有观众惊呼:“看,飞的蝴蝶都是真的!”
很多人惊呼,短短一折《牡丹亭》,汪世瑜硬是能“折腾出不同的花头”!
也有人批评他形式大于内容,忽视昆曲最为纯粹的唱功。可看到舞台下,这些年轻的观众有的染着金黄的头发,有的胸前挂着最新款的单反相机。老爷子口气淡淡地说:“为了昆曲,什么都可以做。”
连《怜香伴》的香港导演关锦鹏都觉得“汪老师思想开放”。他尝试将电影里使用的幕板、盆栽、影棚,搬到昆曲舞台上。汪世瑜对此“毫不排斥”,还设计出相配的身段。
真正让他紧张的,是躲在暗处,坐在剧场倒数第二排的角落,“看别人演,比自己演,紧张多了”。最惊心的时候,他用折扇轻轻敲打手心。
他注定一辈子和昆曲“纠缠不清”。
连续几年,汪世瑜都在全国两会上建议学校建立昆曲欣赏课,他奔走于各个大学,给大学生讲解昆曲。最近,他还忙着录制《昆曲百种·大师说戏》光盘。
生活中,他却是“墨守陈规”。和所有的老头一样,他爱喝绍兴老酒,下酒的小菜不外乎这几样:梅干菜、豆腐干和小炸鱼。他很少听流行歌曲,一开电视就换台。有趣的是,小虎队成员陈志朋却是他的关门弟子,“这是为了推广昆曲”。
前不久,汪世瑜在上海昆剧团的盛情邀请下,再度出山客串。
他举起墨笔,轻轻滑过眼角的皱纹,仔细勾勒飞扬的鬓角。他站起来,素白长衫下的身体微微发福。他缓步穿越幕布,甩头侧望,眼神流转,折扇在手里一开一合。
转身,站定,这个70岁的“柳梦梅”浅吟低唱:“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记者 周凯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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