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军必须进入西藏”
后人无疑记住了这个教训。1949年下半年,当中国共产党的军队席卷整个大陆时,解放西藏被明确提上日程。12月,毛泽东在赴苏联访问途中,给中共中央写了一封信。信的大意是,印、美都在打西藏的主意,解放西藏的问题要下决心了,进军西藏宜早不宜迟。
解放军第十八军受命进军西藏。1950年2月,军长张国华在一次部队动员讲话中说:“如果西藏真被帝国主义分割出去,我们的西南边防后退到金沙江,恐怕我们在四川也坐不安稳吧!”
因“救亡图存”而诞生和壮大于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共产党,显然已经熟稔现代主权观念,并对残酷的国际丛林法则深有感触。
此时,美国一改之前态度,对“西藏问题”日益表现出兴趣。刚独立不久的印度政府,尽管于1950年4月成为第一个与新中国建交的非社会主义国家,也试图继承英帝国在西藏的特权和其“缓冲区”策略,1950年末,时任印度驻华大使潘尼迦接连向中方递交备忘录和照会,对解放军进藏提出异议。
作为回应,新生的中央人民政府屡次态度鲜明地申明:“西藏是中国领土不可分的一部分,西藏问题完全是中国的一个内政问题。中国人民解放军必须进入西藏,解放西藏人民,保卫中国边疆。”
1950年初至9月,解放军进驻四川、青海的康藏地区,除在全军物色藏族干部外,也在当地吸收了大批藏族青年,包括时年20岁的阿拥、14岁的娜喜,都是穷人家的孩子。
娜喜对本刊记者回忆,解放军和蔼可亲,她在学歌之余,听了“共产党来了没地的分地、没房的分房”的道理,便要跟着去西藏“解放像自己一样的穷苦人”。
娜喜和阿拥分别加入十八军文工团和医疗队,后来分别从西藏自治区民宗委和日喀则医院退休。
就在解放军准备入藏的同时,北京用各种方法与拉萨接触,争取和平谈判,但收效甚微。西藏当局决意关闭和谈大门,同时陈兵昌都。中共中央遂决定实施昌都战役,以打促和。
昌都历来是藏东重镇,地处三江(金沙江、澜沧江、怒江)之畔,扼青、康、滇、藏交通要冲。即使今天,从城区到最近的邦达机场,犹需经过两个小时险峻山路。本刊记者出发时,东方微白,从山上望下去,大江如练,天色要更亮一些,江水方才显露出暗涌湍急的真面目。
1950年10月7日的拂晓大约也是这样。侦察部队在炮火掩护下开始渡江,大军同时分兵数路迂回包抄,于19日晚进入昌都市区。藏军“一经接触、稍事抵抗即行溃逃”,全线向西后撤。
从昌都城区往西南方向三十多公里,山路连绵,旧的朱贡寺已经被废弃在一片山坳之中,白墙红顶的新寺修在不远处的山巅。这里是昌都往西通向那曲、拉萨的必经之路。时任昌都总管阿沛·阿旺晋美率领藏军大部撤退至此,却发现后路已被解放军阻截。经过商议,阿沛决定与解放军接洽。
至24日,昌都战役结束。噶厦政府也不得不被拉到和平解放的途径。
欢迎“人民的军队”
1951年5月23日,《中央人民政府和西藏地方政府关于和平解放西藏办法的协议》在北京中南海勤政殿举行了签字仪式。因其共有十七条条文,又通称为“十七条协议”。
10月24日,达赖喇嘛通电北京,表示拥护十七条协议。当日,十八军和西藏工委机关、部队乘牛皮船渡过拉萨河,进驻拉萨东郊。
26日,西藏地方政府在东郊举行隆重仪式,以示欢迎。噶伦(主持噶厦政府工作的官员)拉鲁在欢迎词中说道:“在西藏,过去来过皇帝的军队、英国的军队、国民党的军队,我们都未欢迎过。这次来的解放军是人民的军队,所以,我们才进行了欢迎。”
解放军素以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闻名,进藏之初即已制定“政治重于军事”的方针,其一言一行更以民族宗教政策至上,途中已有“嘉萨巴(新汉人)”之誉。“第一课就是要严格遵守西藏人民的风俗习惯”,十八军骑兵独立支队老战士赵钦贵回忆,尽管部队进藏后粮食供给非常困难,但“抓一条鱼就要进劳改队”。
《解放西藏史》中亦载:“为尊重藏族人民的风俗习惯,部队不得不停止捕捉鼠雀。……靠购买少量糌粑、土豆和挖野菜维持生活。”
平等,是共产党带给西藏全新而深刻的印象。在内地,这同样也人心所向。1951年,毛泽东在庆祝签订十七条协议的宴会上说,中国各民族之间的团结,“是中国人民打倒了帝国主义及国内反动统治之后才达到的”。
不过,虽然被噶伦称为人民军队,解放军进藏后并未如内地一般马上“解放穷苦人”。1951年的拉萨,在刚进城的娜喜印象里,首先是贵族们穿着唱藏戏似的大褂在林卡(树林)里喝酒游玩,一旁有光着腿的仆人小心伺候着。而在布达拉宫的后面,遍地是坐在太阳底下抓虱子的乞丐。
赵钦贵所在的骑兵队进到拉萨时,路上还有骑马的贵族鞭打牵马的仆人,“看不惯也只能忍”。倘若遇见怀有敌意的藏军,则要“吐痰不还口,打人不还手”。
这是和平解放与十七条协议的妥协。即便在武力解放的昌都,共产党采取的策略也是与当地活佛、土司共同组成人民解放委员会,依靠后者开展工作。昌都地区党史办副调研员郑华说:“达赖叛逃之前,统战工作是第一要务,而不是为了推翻三大领主(官家、贵族和寺院上层僧侣)。”
但截然不同的两种意识形态相遇在一起,如同流经昌都的昂曲和扎曲在澜沧江头交汇,免不了波涛起伏,暗流涌动。
民心也在这时开始起变化。进入西藏伊始,解放军即按照时价,对支前、筑路的当地民工按劳付酬,而几百年来藏军支“乌拉”差从不付钱。山南地区当时一名贵族因自己的农奴没有支“乌拉”差而进行责打,这名农奴跑到共产党的驻地求援。“老百姓虽然逆来顺受惯了,但好赖还是分的。”赵钦贵说。
1953年,康藏公路西线开始筑路,参加施工的除解放军驻藏部队外,还有噶厦政府从西藏各地派来支“乌拉”差的近万名藏族民工。与第一次领到支“乌拉”差役工资而雀跃激动的民工不同,远在拉萨的噶伦索康惊呼,“西藏要地震了”。
“几千年从未有过的创举”
从地图上看,康藏(现川藏)、青藏公路如两条细线,悠悠然把拉萨同内地系在一起。坐着车子去实地走一遭,才遽然发现,这是关山阻隔中的绝路逢生,实实在在的“天堑变通途”。
一条是在悬崖峭壁上生凿出通道,横断山脉的落石随处可见;一条是沿冰峰雪岭盘旋而上,风雪冰雹不绝于路。
1950年,两条公路相继破土动工。周恩来指示,“平时两路都通车,万一断了一条,我们还有一条。”两年后,康藏公路通车昌都,毛泽东题词:“为了帮助各兄弟民族,不怕困难,努力筑路!”
此间,达赖喇嘛和西藏地方政府数次向北京表达了发展经济的愿望。1952年8月,毛泽东复信达赖,允诺中央政府一定会予以帮助。次年,再度复信,“(所需帮助)凡属能够办到的,中央当尽可能地办到。”
1954年12月25日,康藏公路、青藏公路同时通车拉萨。正在出席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达赖、班禅分别发来贺电。“这不仅是几千年历史上从未有过的辉煌奇特的创举,……对于发展西藏经济、文化建设事业也创造了更有利的条件。”达赖在贺电中说。
以3000人牺牲的代价筑成两条现代公路,彻底改变了西藏人背畜驮的原始运输方式,从此,来自内地的血液源源不绝输入高原。“50年来,祖国内地通过川青藏公路运入西藏的物资共达2000余万吨”,《西藏日报》2004年的一篇报道统计。
如今,沿318国道绕到拉萨城南,纪念公路通车的石碑就伫立在波澜不惊的拉萨河畔,日夜凝望着这座已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高原之城。从碑下擦肩而过的路人,操着天南海北的口音,藏语之外,也有普通话、青海话、河南话,以及必不可少的四川话。
距离纪念碑不远的拉萨河大桥,造型仿拟雪山、哈达,在高原特有的蓝天映衬下,煞是雄伟。2006年建成通车后,即成为另一项西藏亘古未有的创举——青藏铁路的一项标志性工程。
青藏铁路东起青海西宁,经格尔木,西至拉萨,全长近两千公里。其蓝图最早曾出现在孙中山1919年写就的《建国方略》中。1958年,铁路东线动工修建,1984年建成通车;西线则于2001年正式开工,至2006年建成后,从格尔木至拉萨只需不到半天。
在当地的新闻里,铁路开通让拉萨街头的商贩非常高兴,“他们都觉得生意会越做越好,生活也会越过越好”。
通车当年,西藏自治区主席向巴平措对外表示,青藏铁路不仅将延伸至日喀则市,还将最终抵达中(国)尼(泊尔)边界。
“交通迅速地发展了,西藏长期的与世隔绝的状态部分地被冲破了。”早在1959年,时任印度总理尼赫鲁已经意识到,西藏某种形式的改变不可避免,但他或许没有想到,变化会如此之大。
“你瞧瞧这火车,每天能拉多少车皮进西藏。”2011年4月20日北京开往拉萨的T27次列车上,一名被派驻到格尔木勘探地矿的东北男子对着窗外发出感慨。
旧面孔,新面孔
列车的同一节车厢里,坐着数十名韩国游客,对着窗外的高原雪山不时发出阵阵惊呼。如此辽阔壮美的景象,想必是别处不多见的。
一名机械润滑油公司的销售人员对邻近游客的惊叹有些不屑,“每年往来好几次,没什么可看的。”他在意的是即将通向的市场,“西藏的市场现在一般,但我们公司看重的是未来。”
还有休假归来的武警战士、在林芝打工的四川妹子,以及只身旅游的年轻白领,一起汇聚在这列呼啸进藏的快车上。“不是说么,去西藏的都是‘三失’人群,失业、失恋、失意”,当被问及对西藏的印象时,一位年轻的女子笑了,“是一个带有符号意味的地方。”
这种意味,在大昭寺和八廓街最能体会得到。澄净的蓝天下,寺庙金顶闪烁着耀眼阳光,酥油和藏香的熏染中,信徒们面容平和,脚步坚实,川流不息,日复一日诵经循环。
熙熙攘攘中的安宁,或许这就是西藏与日俱增的魅力所在。只是一瞬间,不禁蓦然起念:这种意味,是否终有一天会成为只是一个符号?
路过拉鲁湿地旁整齐停放的一排排崭新的挖掘机,在拉萨做生意的多吉江村想起了昌都老家。听说本刊记者要去昌都,他有些激动,还感叹“老的东西都拆完了”。
其实,千里之外的昌都,老的东西并没有拆完。山顶巍峨依旧的强巴林寺,如今还住着一千多位喇嘛。不过在山下,政府官员的确正为这座山城没有更多建设土地而发愁。
中印边境的亚东,援藏干部也正为这个边陲小县制定“经济特区”的发展战略。但从上海来的县委书记纪晓鹏和常务副县长吕晓钧都有些惋惜:为什么老百姓有了钱,就要把以前漂亮而独特的藏英结合式老房子拆了,建成和内地一样的钢筋水泥楼房?
恍惚之间,西藏的面孔似曾相识。走在今天的西藏,依稀能找回内地昨日的几分旧影。只是在高悬的经幡和垒起的玛尼堆旁,也许忽忽若有所亡的人心,能找到更多的安放处。
但在主权完整的前提下,这些变革与一百年前已有了截然不同的性质。在英国人曾用武力威逼通商的亚东,中国斥重资修建起交通和市场,等待边境对面的回应。
通商现在是中国人最想做的事情。“不仅县里,甚至全自治区,都希望这个口岸早日开放”,亚东县委书记纪晓鹏说。(董瑞丰 胡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