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诗里旅行
文/李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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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亭品茗图 沈从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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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代中国,最活跃的旅客大抵是诗人,像郦道元那种写散文的比较少见。农民一般被固定在土地上,很少有机会出门,除非服役或迫于天灾人祸。商人较多旅行,但他们是社会边缘人,被认为不入流。旅行产业主要靠政府买单。由于选拔制度,官员大都是兼职诗人,旅行中不免猛干第二职业。同时,总有批量诗人出于上进心而踏上旅途。因此说,最活跃的旅客大抵是诗人。相当高比例的古诗实际上是游记。
本文想谈谈诗人作为旅客的特点,比较散漫,想到哪儿算哪儿。
诗人骑驴
驴是诗人最佳旅行工具,像骑马,“一日看尽长安花”,比较俗。陆游诗:“身上衣裳杂酒尘,远游何处不销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酷毙!
人仗驴势。贾岛骑驴直撞进韩愈的仪仗队。那壁厢大喝:找死哪?贾岛说,非也非也,我这儿正“推敲”呢。韩愈心想,咱文起八代之衰,你这笨鸟算是撞对人了,我看还是“僧敲月下门”比较爽。
驴子曰:瞧,撞出个成语,乖乖。
提速
古代旅行,突出一个慢字。清朝算是效率甚高,八百里加急,一封信从北京特快专递到广州,也得好几十天,而且驿马倒毙于途不知凡几。
李白相当于铁道部长,说,提速吧,于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李白一向看不起杜甫做诗的苦哈哈,但老杜的马拉松也不含糊:“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十四个字跑掉一两千里路。当然,老杜后来跑到一半就调头南下了,到死也没见着洛阳的影儿。
最狠的还是韩愈。“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不过提速这事儿不能抬杠,花木兰还“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呢。
俄罗斯方块和期权
李贺在路上,想到好诗句,就随手写下来,扔进一个专用口袋,回家取出来再往一块儿拼,有点像在游戏机上玩俄罗斯方块。
打仗的迷信锦囊妙计,写诗的迷信锦囊妙句。按金融术语,这叫期权。诗人在旅途中仓促难以成篇,就先把期权拿到手再说,买个踏实。
李贺也正因为这个习惯,所以好句子有的是,但好诗相对少得多。毛主席做诗的时候,特别喜欢向他“借钱”。像“一唱雄鸡天下白”,像“天若有情天亦老”。
环形跑道
顾炎武号召“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有些年杜牧也没闲着,但总是围着扬州城跑圈儿。“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廉总不如”。结果路没少跑,读书却多半稀松,“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检讨书上也说自己没干有益国家有益人民的正事儿。当然也有话可说:朝廷里乱糟糟的,咱才不□那脚浑水儿。
环形跑道上的诗人,大都苦闷。杜甫说“北极朝廷终不改”,可那段时间也正是他最苦闷的时候,虽然在围着皇帝转,但顶多是颗冥王星,远了去了。还有文天祥,转战抗元的岁月,做诗说自己的心就像指北针,永远向着朝廷,真是比黄连还苦。
有潇洒的,有苦旅的
王维和岑参差不多是同时代人,当时好多人都想去西域立功。王维送别一位朋友时说:“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岑参则在把朋友往回送:“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峰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有潇洒的,有苦旅的。盛唐生活的幸福,在于社会的多元化,你可以在辋川别墅吟风弄月,也可以去西域大漠求取功名,没人告诉你必须怎么着,才能怎么着,否则别后悔你将来怎么着,等等。
人小诗不大
“岭外音书绝,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宋之问被贬到广东,后蒙召回,渡汉江时写了这首诗。宋之问是靠写诗逗武则天开心挣面包的,总之有点“小”。这首诗情真意切,但还是不免有点“小”。
同是被贬召回,刘禹锡则说:“种桃道士今何在,前度刘郎今又来。”爽。
人小,诗也大不起来,走得再远也大不起来。
最好的诗是让人发呆
最好的诗不是让人立刻有所感悟,而是让人发呆。
《诗经·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我每读一遍,就发一遍呆。发了半天呆,还是一点想法都没有。那是太深切的感伤,是我所不能体会的,只能发呆。为了不继续发呆,只好不读。可忍不住又想读。如果什么东西可以上瘾的话,发呆应该是一种。
如果我是诗中那位旅人,我怎么受得了。
盲流大军
觉得自己成了,但还没有官做,就得出门游历天下,结交朋友,当然主要是结交做官的朋友,按客气的说法,是为了“实现政治抱负”,是谓壮游。这种游历在唐朝的时候蔚然成风,他们简直可以组成一支盲流大军,李、杜都曾亲历其盛,传下诗篇。
一面自标高格,一面又投门上书:“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不要因为他是李白就不敢说他矫情。
我最关心的是这支盲流大军的经济来源。我读大学的时候,经常遇到外校的盲流诗人以交流诗歌为名蹭吃蹭住。这样说可能太损了,里边也还有几个真诗人。
糟蹋山水
据说诗人里以乾隆皇帝产量最高,大概也是因为他游的地方最多。诗产量和旅行路线长短基本上呈正比关系。
难得乾隆几乎从来就没有卡壳的时候,就苦了那些山水名胜,好好的衣服招谁惹谁了,硬往上贴补丁。再加上那笔软骨病般的书法,遂成一浩劫。其实,走的路越多,写的诗越多,这个说法也不一定对。顾炎武走的路也不少,但写诗少,净忙着记笔记了,此处可屯一营人马,彼处可以埋伏,全是恢复之计。可见,关键是要有闲。无所事事,那就写诗吧。
这么写下来诗当然要完蛋。
乱□
一帮扬州人联句。末了轮到某盐商,必须用“红”字作结。盐商情急之下随口诌出“柳絮飞来片片红”。扬州八怪之一金农见他下不了台,出来救场,说这位董事长其实与古人暗合,诗应该是这样的:廿四桥边廿四风,凭栏犹忆旧江东。夕阳返照桃花坞,柳絮飞来片片红。众人都赞好一首怀古绝句。
东北菜里有一道“乱□”,就是这个味道。诗人旅行到具有历史意义的景点,总不免要怀怀古,多半带有乱□的味道,难怪梅之涣讽刺说:“来来往往一首诗,鲁班门前弄大斧。”在一个缺乏历史哲学的国度里,最高明的也就是“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了。
(摘自《中国青年报》200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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