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世纪的归程--访美籍华人、著名数学家陈省身
文/温红彦
20世纪最杰出的华裔数学家陈省身教授2000年回国定居,各种媒体多有报导,倍加称颂。我们载文介绍陈省身教授的「几何人生」,不仅是为了介绍他在世界数学领域作出的伟大成就和在中国数学学科的发展方面发挥的重要作用,更多的是为了探究他追求真理的科学精神、淡泊宁静的人生态度和热爱祖国的赤子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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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省身先生在南开大学举办的[大师与你漫谈]讲座上演讲。 |
正如陈省身教授的微分几何对20世纪整个数学的发展作出了贡献一样,他的科学精神和道德情操,同样是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这笔精神财富不仅属于20世纪,更属于新世纪。
在20世纪的数学舞台上,有一位美籍华人赢得了世人的喝彩。他就是最杰出的华裔数学家──陈省身。
为寻访陈省身教授的生活轨迹和心路历程,我来到渤海之滨、白河之津的南开大学。在校园东南隅,一幢淡黄色的二层建筑在深秋里独立。小楼有草木相伴,而无车马之喧。路人指告,那就是陈先生的宁园。
宁园的门打开了,室内光线柔和,家具饰物古朴简素。门厅左侧起居室的墙壁上,一幅巨大的陈省身教授的油画,散发着淡泊沉静、高风绝尘的韵味。客厅里,轮椅上,陈先生微笑着伸出双手迎接我的到来。
「我最美好的年华在南开度过」
在国际数学界,无人不知陈省身教授在整体微分几何上的历史贡献,它的影响遍及20世纪的整个数学。无论他在哪个国家,都会受到欢迎和拥戴。然而在耄耋之年,他最终作出回中国定居的选择。去年2月,天津市人民政府授予他在华享有的最高荣誉───永久居留资格。宁园,便成为他永久的居所。
采访就从宁园的取名开始。
「一个人一生中的时间是个常数,能集中精力做好一件事已属不易。」陈先生说,他一向唯求宁静,在这一点上,爱因斯坦对他的影响很大。「1943年,我在美国初识爱因斯坦,他当时是高等研究院的教授,常能见到他,他还约我到他家做客。他书架上的书并不太多,但有一本书很吸引我,是老子的《道德经》,德文译本。西方有思想的科学家,大多喜欢老庄哲学,崇尚道法自然。他说他一般是不见外人、包括记者的,」说到此,陈先生冲我抱歉地笑了笑:「因为他觉得时间总是不够用,他需要宁静。我给这小楼取名时,就想到了这层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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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省身先生正在为青年俊杰提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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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园是南开大学在80年代中期专门为陈省身先生建造的,以前每年他和夫人郑士宁女士回中国,都住在这里。「我10岁离开老家浙江嘉兴,到天津南开读书,天津当是我的第二故乡,后来侨居美国50多年。现在回来了,这里自然是我的第二个家。」「我最美好的年华在南开度过,她给我留下许多美好的回忆。」因此,他最终选择在南开大学的宁园定居。「前不久,美国伯克利的国家数学研究所为我举行了欢送会。我已经老了,数学本是年轻人的事业,像我这个年龄还在前沿做数学的,在世界上是没有的。我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想在有生之年再为中国做一些事情。」
而回国定居的另一层意绪──叶落归根,是无须提起,永藏心灵深处的。因为对于受过中国传统文化熏陶、又在异乡奋斗了一生的人来说,这「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情结,是微分几何和其他任何数学公式都不能解开的。1972年,中美两国刚结束对峙状态,陈省身就偕妻女访问了中国。后来他在《回国》一诗中表达了这种赤子情怀:
飘零纸笔过一生,世誉犹如春梦痕。
喜看家园成乐土,廿一世纪国无伦。
在他后来的《七五生日偶成》一诗中,也不难看出与这种情感的呼应:
百年已过四分三,浪迹平生我自欢。
何日闭门读书好,松风浓雾故人谈。
「我为什么选择了几何」
「因为我从小喜欢数学,读大学就选择了南开大学数学系。」
30年代的中国,数学是一片荒漠。只有极少数像姜立夫先生那样的学者从海外介绍先进的数学到国内,陈省身在南开大学就受教于姜立夫教授,1930年大学毕业后进入清华研究院。1932年,德国微分几何权威布拉希克教授来中国讲学,当时他正在清华大学读研究生,被微分几何的内在力量深深折服。两年后,他以优异成绩获得公费留学资格,遂慕名到德国汉堡,师从于布拉希克教授,1936年获得博士学位。1936年至1937年,他又到巴黎追随当时微分几何最伟大的权威E·嘉当教授,掌握了E·嘉当的最新理论、数学语言和思想方法。他说,德法之行奠定了他一生学术事业的基础。
1937年回国,他先在清华后迁至昆明西南联大直到1943年。在西南联大,他研究各种等价问题,并为广义的积分几何奠基,每年都有论文在国际数学界发表,他的研究成果已为世界数学界瞩目。
1943年夏,他应聘于美国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在普林斯顿的3年,他开创了微分几何的全新局面,他所完成的「陈省身示性类」的著名工作,对数学乃至理论物理的发展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当时国际数学界对他的评价是:推广高斯─邦尼公式是微分几何最重要和最困难的问题,纤维丛的微分几何和示性类理论更将数学带入一个新纪元。
1950年初秋,第十一届国际数学家大会在哈佛大学召开,陈省身应邀作《纤维丛的微分几何》的大会演讲,他的登台,使炎黄子孙在本世纪中叶,在现代数学的一个主流方向上走到了世界最前沿。1982年,陈省身出任伯克利的美国国家数学研究所首任所长。
1987年香港实业家刘永龄先生出资的中国「陈省身数学奖」首次在南开大学颁奖。
陈省身教授的数学成就遍及射影微分几何、欧几里得微分几何、几何结构和它们的内在联络、积分几何、示性类、全纯映射、偏微分方程等众多方面。对于外行来说,这些字眼不免让我们联想到数学知识的高远、深难,而对于数学家来说,却能从中体验到史诗般的美感。
杨振宁称赞陈先生的示性类「不但是划时代的贡献,也是十分美妙的构想」。他的《赞陈氏级》的诗在科学界广为传布:
天衣岂无缝,匠心剪接成。
浑然归一体,广邃妙绝伦。
造化爱几何,四力纤维能。
千古寸心事,欧高黎嘉陈。
诗的意思是,陈省身在几何界的地位,已直追欧几里德、高斯、黎曼和嘉当。
数学的严谨和缜密,不仅造就了数学家,也培育了民众的科学精神。「其实,大家都可以享用数学思想。比如,数学中有一种重要的思想方法,就是把遇到的困难的事物尽可能地划分成许多小的部分,每一部分便容易解答……人人都可以用这种方法用来处理日常问题。」陈先生用简单的比喻,道出了他研究工作的精髓。
「中国必将成为数学大国」
80年代初,陈省身教授就希望21世纪中国成为数学大国。1991年他在一次讲演中又说:「愿中国的青年和未来的数学家放开眼光展开壮志,把中国建为数学大国。」
「中国必将成为数学大国」这一预言,在数学界被称为「陈省身猜想」。
「猜想」,一般指那些还未被严密证明的数学论断,而「陈省身猜想」的范畴却不仅仅是数学的,它蕴涵着炎黄子孙对整个中华民族复兴的渴望。
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尤其是在改革开放的20年,中国数学的发展速度是难以想象的,不仅学科体系变得庞大,而且与其他学科的联系变得密切。许多负笈海外的青年才俊和国内培养的数学家也迅速崛起,中国涌现出一批数学领域的少壮队伍。在跨入新世纪前夕,世界数学发展的许多前沿阵地都有中国数学家拓疆驰骋的身影,填补着数学上的重要空白领域。
陈先生对中国将成为数学大国充满了自信,「数学是个个人的学问,经费的问题不太严重,比其他的学科容易发展。目前,中国数学拥有十分有利的环境,或许短时间内在数学研究的总体水平上难以实现全面超越,但肯定会在一些重要领域取得突破。」
他又补充说:「数学思想最终转化到能应用于我们的生活,是需要时间的,过于功利的研究往往不会产生好的效果。不是给了经费支持,数学研究就一定会成功,要允许失败,而且多半是失败的。从总体上讲,只要有足够的财力支持,就可以吸引人才,在一定时间内,肯定会出成果的。」
「我最后的事业在中国」
十几年来,陈省身先生把大量的精力投入到中国数学的发展上。
他深情地说:「我最后的事业在中国。」
80年代,他积极倡导、协助实施了中国数学界三项大的活动,即:召开「国际微分几何、微分方程会议」,举办了「暑期数学研究生教学中心」,组织了中国数学研究生赴美参加「陈省身项目」的研读。
如今在数学界产生重要影响的南开数学研究所,就是1985年在他的倡议下组建的,他还是第一个应聘担任中国的研究所所长的外籍专家。自从他受聘以来,国内外数学界的权威和专家对这项事业竭诚相与。他组织全所每年围绕一个数学重点方向,从全国各地选拔优秀数学研究生和青年教师到南开集中培养,对前沿课题进行攻关,以期造就高水平的青年数学家。一些著名的美籍华裔学者,杨振宁、李政道和吴健雄等也先后来南开访问讲学,陈和杨还开展了有「血缘」关系的数学和物理的交流研究。
为了数学所的发展,陈先生大到办所宗旨,小到图书资料的充实,事必躬亲。他将自己的全部藏书一万余册捐赠给数学所,又把1985年获得的世界最高数学奖───沃尔夫奖的5万美元奖金全部捐赠给南开。他说:「办所的目的,就是要让研究数学的人看到,到这里来和到国外去是一样的。现在数学所已经基本形成了这样的气候。」
1993年5月,他和丘成桐共同建议,希望中国举办一次国际数学家大会,为此,几年来他奔走呼号。通过全国同仁和海外数学家一道工作,国际数学联盟会议表决通过,批准中国承办2002年国际数学家大会。
陈先生郑重地说:「2002年的国际数学家大会能争取到在中国承办,意义重大,它说明中国数学有了相当的水平。我们要通过这个会把中国最新的数学成就介绍出去,把国际上的先进理论吸纳进来。」
说话间已近正午,阳光透过落地窗,把客厅映得格外明亮。陈先生的心情亦如阳光朗照,对今后的工作和生活信心十足:「我计划下学期为本科生开一门微积分课程,南开大学和天津大学的学生都可以来听。我的身体还好,只是腿站不起来了,学校为我派了两个看护,24小时服务,现在的生活不成问题。」
谈起哲学和诗,陈先生除喜欢老庄哲学外,还爱好陶(渊明)李(商隐)的诗,尤喜欢李的那首《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在这首深奥的唐诗中,有着陈先生复杂深沉的情感寄托:对故土的思恋,对数学的执著,对人生的思考……
摘自《人民日报》2000.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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