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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含之总被人误解

  文/边赫

  图/赵亮

  她曾在幻想中为自己安排过一千种结局,独独没有想到会嫁给外交部长,更没想到48岁就孑然一身

  章含之写过一篇随笔──《跨过那厚厚的大红门》,文笔很美,淡淡的语气流露出不知为什么的忧伤。

  冬日的暖阳映照檐上的积雪,融化着一滴滴落在廊前。章含之惬意地坐在椅子里,阳光从大窗户洒进来,她显得很美。

被传言追逐的漂亮女人

  「我的故乡是上海。」她说。

  章含之14岁就离开了上海,在北京生活了几十年,她的事业她的爱情都发生在北京,可她却执拗地把上海当作心底的故乡。也许是她的心里太渴望有个归属,而北京却记载了太多她承负不了的往事。

  可是上海也让她感到失落。「我的时代的上海已经没有了。」她说。

  童年的章含之感觉到自己被冷落了。母亲醉心于麻将之中,父亲很少回家,她感到非常非常的孤独,这多少也影响了她往后的性格。

  「我表面上很自信、很自尊,可是内心里非常自卑。我其实是一个很软弱的人。」章含之的眼睛红了,她拿出一张纸巾,轻轻地擦拭眼睛。

  孤独的孩子爱做梦。章含之最爱爬着狭小的楼梯,钻上三楼的平面屋顶,靠坐在一面墙旁,或者看小说,或者就是呆呆地望着蓝天白云,长时间地徜徉在无穷无尽、色彩缤纷的想像里。

  「我幻想自己是那天上的鸟群,无忧无虑地飞翔在广阔天地间;我也幻想有朝一日,摆脱这沉闷的家庭,去创造自己的幸福。也许我会成为一名出色的演员,因为那时我着迷地喜爱话剧艺术;也许是个卓有成就的科学家;也许是个钢琴家,因为我是那样渴望能学习钢琴。我也幻想过我会得到世上最最纯洁美好的爱情。」

  章含之在幻想中为自己安排过一千种结局,独独没有想过她会进入外交部工作,会嫁给外交部长乔冠华。

  「我所有的幻想都是那么美好,我从前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遭厄运,也没想到婚姻会破裂,更没有想到过刻骨铭心的爱最终变成了生离死别,年仅48岁时就孑然一身,四处飘零。」

章含之的坦率与天真,使她广交朋友(图右为老布什夫人芭芭拉)。

  关于章含之,除了一致认同的「漂亮」,还伴随着种种传言。章含之说:「我的一生总被人误解。」

  「所以你很出名。」我说。

  「名人是社会的需要,不是个人的需要。」她淡淡地笑了笑,淡淡地说。

毛泽东点名调她到外交部

  「回想1953年走进外国语学院时,我刚满18岁,我们一群年轻人怀着对生活玫瑰色的幻想,对未来事业蔚蓝色的期望,进入了这所学校。意气风发,信心十足。30多年的岁月无情地消逝了,当年的那批无忧无虑的年轻人,哪一个不是在生活的轨迹上留下了道道伤痕和点点滴滴的泪水。」

  大学毕业后,章含之被分配留校教书,年轻的她做了一名大学外语教师。那是一段十分充实纯洁的岁月。一帮年轻人在课余一起看书、听音乐、郊游、演舞台剧,一直到「文革」爆发,生活才发生了彻底的改变。

  在经过了初期挨批挨斗的惶恐后,章含之的头脑开始清晰了。冷静下来后,她与好友张幼云商量,两次给毛主席写信,反映了外院的情况,希望能扭转迫害干部和知识分子的局面。

  第二封信送上去不久,毛主席批示8341部队进驻解决外院的问题。

  一夜之间,章含之成了替代外院两个造反派组织的独立的「群众代表」,8341部队知道是她向毛主席反映的情况,因此任何重大的事情都找她商量。章含之身不由己地被卷入了这场运动,她全身心地投入了进去,而且充满了激情。

  之后发生的许多实在一言难尽,总之,毛主席点名调章含之到了外交部。

  「政治把我推上了舞台。」章含之说,「可是,一个重感情的人根本无法应付政治。现在我想起当年我竟出席政治局会议,自己都好笑,我怎么会坐在那儿了呢?」

惟一的爱情太短了

童年的上海已经不在了。

  这一生中,你得到的多还是失去的多?我问。

  「失去的多。」章含之想都没想地回答。

  失去了什么?

  「失去了我真正希望的人生。」她无限伤感地说,「惟一得到的爱情,又太短了。」

  少女时代章含之就信奉天主教,这个美丽孤单的姑娘,还一遍遍地读《简爱》。自尊又有点自卑、品格高洁又善良的简爱对她的影响极大。她说在后来与乔冠华的相知相识中,从当时的自己身上就可以看出简爱的影子。
关于章含之的传言之一,就是她和乔冠华之间的种种。
你委屈吗?

  「我不委屈,我特愤怒。」她毫不犹豫地回答,「到了这个时候,我性格的另一面就出来了。我决不认输!这本来就是一个政治的陷阱,如果乔冠华被打倒了,自然就是乔冠华的错,然而乔冠华并不容易打倒,就把责任推到一个女人身上了。」

  乔冠华死后,似乎一切都结束了,所有的矛盾随着乔冠华化为青烟似乎也画上了休止符。一周后,章含之踏上了南去的列车回到了上海,这个她心底的故乡。

  「那年的上海,冬天又阴又冷。我无数次在蒙蒙的细雨中,在凄苦的寒风中徘徊在外滩的江岸,一遍又一遍地重温我和冠华共同生活的短暂10年。」

  「新闻媒介的作用真是不可低估。至今,知识阶层中40岁以上的不少人对我尚有印象,大概还是20年前的那些新闻报道造成的。由此人们很容易认为我是个喜爱社交的活跃人物。其实,我最向往的是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温馨小家庭,有个舒适的环境读读书,为丈夫、孩子做点可口的饭菜。」

  可惜这个愿望章含之一生都没能实现。

  每当头发已白的章含之走过外院的校门口,心里都不由感慨万千,「如果我当时不离开外院,那么肯定是一个宁静的人生。可是我没能走一条自己的路。」

  如果不是这样,章含之也许会是个杰出的女学者,如果不是那样,她也许是个杰出的女外交官。可惜。

  「我的一生都没有机会选择。」她说,「我真正感到遗憾的是,我的一生中,所有我幻想的美好的愿望几乎一件都没有实现,而我没有想过的事却都发生了,并且构成了我悲剧性的人生。」

在厚厚的大红门里40年

繁花落尽,往事只留下回忆。

  曾经有一天,章含之微笑地坐着,看着两个外国人争论不休。他们争论的话题是章含之该不该写回忆录。主张写的人认为,既然一个女人有过这么多的波折与起落,她当然应该把这些故事写下来;另外一个说:不对,她应该写一些文章,但是不应该写回忆录,只有靠回忆生活的人才写回忆录。

  你认为他们谁说的对?我问。

  章含之开心地笑了起来:「我认为他们说的都对。我很矛盾,我应该把一生真实地纪录下来,可我又不愿写。我写不出来,因为必然会涉及一些丑陋的东西。」

  尽管是即将步入老年,章含之也可以有许多选择,比如说出国定居,比如说出任跨国公司的副总裁,她在动摇之后还是留了下来。留下来就是让自己继续生活在这「厚厚的大红门」里。

  「我总是想,如果乔冠华知道,他会怎么想?我最知道他的立场和对祖国的企盼。我知道生活是自己走的一条路,哪有那么多时间活在过去,可是我做不到。明明乔冠华已经不在了,我还是在和他一起走这条路。」

花儿静悄悄地盛开,错过了最美丽的夏日。

  这一段表白写出来,远远没有章含之说出来那样让听者动容。那要在每句话之间加入章含之那断断续续的停顿和轻轻的几声叹息,当然,还有她饱含沧桑的、美丽的眼神。

  「我们采访过杨绛、文洁若,」我说,「我觉得你们像是沉没在海底的宝藏,都很孤独。」

  章含之流下了眼泪。她哽咽着说:「我们啊……我们是自我牺牲的一代,执迷不悟的一代。」

  章含之最终没有选择出国的真实想法是:100步都走了80步了,就剩20步了,何必呢。从十五六岁就开始狂热地追求的理想,即使被整,都没有动摇过,如今动摇,岂不把从前的80步都否定了?

  章含之在这厚厚的大红门里生活了40年。房中的摆设经历过三个时代:第一代是父亲章士钊的时代;第二代是乔冠华住进来后又做了更改;第三代是乔冠华走后,女儿又按照自己的爱好重新布置。   「你发现了吗?」章含之笑着问我,「这里面惟独空过了我。」

  摘自《英才》20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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