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债危机的最终解决,一定取决于真正的社会改革能否推进、经济能否进行实质性调整。
●改革一定会面临非常艰难的利益调整,每个人都得做点牺牲。指望一成不变就能全身而退,这不现实。
●主持人:本报记者 支玲琳 ●嘉 宾:杨长江(复旦大学经济学院副院长)
解放观点:11月24日,国际信用评级机构惠誉将葡萄牙的主权信用等级降至“垃圾级”。惠誉在声明中表示,葡萄牙财政严重失衡且负债高企,意味着该国的评级不再符合投资级标准,预计该国2012年GDP下滑3%。持续三年的欧债危机,不仅没有平息迹象,反而愈演愈烈。如德国总理默克尔所说,当前欧洲正处于二战以来的最艰难时期。为何历时三年,欧债危机还是“没完没了”?
杨长江:从美国金融危机、欧债危机,再到国内的温州债务问题,这一系列经济现象,背后都有迹可循。就像地震过后会有余震,现在可能我们就处在这样一个余震期,甚至不排除今后还会出现很强的余震。但另外一方面,这也是全球经济艰难寻找再平衡的过程。在此过程中,美欧中作为全球经济的重要三方,他们彼此联系、相互影响。因此,我们不能孤立地看一会儿谁出了问题,一会儿谁可能又是下一个,这样就不能将三年来的全球经济动荡梳理出一个清晰脉络。
由美国金融危机爆发所产生的连锁反应,恰恰说明了过去几年经济全球化的加速。全球化将世界各国经济紧密联系在一起,并且形成了制造业向中国这样的新兴经济体转移的大趋势。在这种情况下,美国、欧洲这些传统发达国家都要适应这个调整,如果不适应或者不能及时调整就会出问题,这是最本质的问题。
解放观点:那么您认为欧债危机正是欧洲在世界经济新一轮调整过程中,“水土不服”的持续反应?
杨长江:各国都有自身的发展模式,也会形成各自的经济惯性,但调整就意味着改变,意味着一个痛苦、艰难过程的降临。与美国相比,欧洲社会没那么有活力、有弹性,科技也没那么有竞争力,社会福利各方面更加僵化,政府的包袱也更为沉重。而且,美国可以因为美元的优势地位拖着不改,但欧洲一直以来却是以政府买单的方式来延缓改革,问题越积越多、越积越深,于是导致今天这样一种积重难返的局面,使欧债危机持续发酵至今。实际上,欧洲所受到的冲击比美国更为严重。
为什么欧洲内部的改革一再拖延?如法国人所言,“人人都在他人身上主持公道”。意思就是说,只要别触动我的利益,什么都好说。但既然是改革,必然会触动既得利益,不可能毫发无伤。于是这些年来,欧洲各国政府为了避免实质性的冲突,采取的是“遇到矛盾绕着走”的办法。有时候政府出于选票的考虑,尽量拖延时间,特别是把内部改革的问题转化成民族矛盾,上升为国际问题,从而使矛头转向,比如指责人民币汇率低估。这种化解办法,我称之为 “疗妒汤”式的改革——无关痛痒。什么意思呢?《红楼梦》七十八回里讲到这“妙方”,它的确“横竖不伤人”,但也会掩盖真正的问题。当然,一个社会面临深层次调整总是非常困难的。
解放观点:如果新兴经济体没有发展起来,世界产业转移没有形成趋势,那么欧洲原本高工资、高福利的社会模式也许还可以维持。但如今在技术全球扩散、生产线转移,新兴经济体又可以提供大量相对廉价的劳动力的情况下,也就难以延续了。既然要对社会经济模式、福利制度进行改革,这也就注定欧洲的调整难以一步到位,甚至是痛苦的。
杨长江:是的,原本欧洲还可以是一个高工资、高福利的“世外桃源”。但如今很多新兴经济体的工人为了得到工作,可以接受比较低的薪水。在这种情况下,产业可能不转移吗?这样一来,全球资源的再分配、全球经济的再平衡势必要打破欧洲原先的高福利状态。当然对于欧洲民众来说,这是很难接受的,因为这意味着要付出更多的辛劳,休假减少、工资降低、福利缩水。
希腊就是个典型的例子。在国家破产的情势逼迫下,希腊政府出了一招险棋——减工资。没想到,工人、公务员立刻就大罢工、游行。其实这个潜台词就是:改革可以,但别动我。可问题是,不削减支出,又如何能解决问题、渡过难关?所以欧债危机至今难解,这个根子就出在一开始政府拖拉,贻误战机,到后来着手改革了,老百姓又不愿配合。可是欧债危机的最终解决,一定取决于真正的社会改革能否推进、经济能否进行实质性调整。如果只是给它输入流动性,反而会让问题越拖越糟。
其实美国也面临着这样的问题。为了降低赤字,减轻政府财政压力,美国在重重压力下推行了新医改。当年克林顿为此曾饱受非议,直到今天危机来临“山穷水尽”之时,才勉强通过。可最近我们看到,如今形势稍有好转,民众的看法又变了,有些人就说不搞医改也能降低赤字。可见,改革一定会面临非常艰难的利益调整和确认,要求每个人都得做点牺牲。指望一成不变就能全身而退,这不现实。
解放观点:从中国视角,该怎么看欧债危机?
杨长江:无论是美国金融危机,还是欧债危机,我们都是当事者,不是旁观者。在全球经济寻找再平衡的过程中,不仅是美国、欧洲面临调整,中国同样面临着艰巨的调整任务。中国经济的升级、转型,同样是国际经济大平衡中的一个重要部分。
恰在此时,我们也遭遇了很多困难,像温州债务问题等,从中我们也感受到了改革的步履维艰。温州本来是中国民营经济最发达的地方,但是最近几年人们听到的新闻都是温州各色“炒团”、高利贷。有人说他们天生喜欢炒房、炒煤,这其实不对。作为一个企业家,怎么可能天天想着炒房,一定是企业发展空间受阻、有限了,才会另觅他途。而当整个社会的资本热被激发以后,他们只会更加陷入其中难以自拔。温州经济可以说是整个中国民营经济、实业经济的缩影,从中我读到的,是现今中国改革之紧迫。
现在很多人担心全球经济会不会面临“失去的十年”。关于这一点 ,的确压力很大。如果大家都不愿调整,那么这场危机可能就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东奔西突忙“救火”,但实质上却没有根本改善。这样,全球经济的未来很可能会进入一个不太乐观的阶段。但这其实也很正常,因为世界经济本身就有周期,不可能一直高歌猛进。问题是,经济的不景气,往往会引起内部动荡。因为经济增长的红利没有了,调整又触动了既得利益,而且对于改革,不同社会阶层也会有不同的看法。像这段时间美国的“占领华尔街”运动,包括之前的伦敦骚乱,背后都是这样一种因素在起作用。当然,这些都还只是表达情绪,不至于在西方酿成大的社会革命。能否“灭火”,这还要取决于各国的调整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