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现代诗歌旗手成“国际诗人在香港”诗歌活动首位嘉宾,活动期间接受本报专访
谷川俊太郎 用一生苦苦寻找真实
见到谷川俊太郎是在刚刚结束的“国际诗人在香港”的活动上。不同于各种热闹的诗歌节上的诗人云集,在这个由香港中文大学东亚研究中心主办的活动上,每年只邀请一位世界级的诗人来到香港,围绕他举办为期两周的活动,只围绕这一个诗人,听起来真是又奢侈又浪漫。谷川便是这一活动的第一个受邀者。
过去 对我来说没有意义
新京报:我之前去听了你和香港学生的座谈,你提到人只有在此时此刻才算活着,过去让它付诸流水。我想知道,过去对你意味着什么?还是真的没有任何意义?
谷川俊太郎:过去对我来说是没有意义的,过去就是自己创造的自己,这么一个存在。
新京报:但是以你的诗人身份来说,你当下创作的作品和过去是有连接感的吧?
谷川俊太郎:过去对我来说我不知道该说是什么意义,因为我诞生于过去,我的母亲也在过去生下了我。其实我说的过去是这样的,包括我诞生之前与我诞生之后,广泛意义上的过去。带有过去感的自己,只能生存在这里。所有的过去都在自己的内心之中,所有的诗人只能在写当下的自己。
新京报:宇宙观概念下的过去和生活状态中的过去会有不同吗?
谷川俊太郎:宇宙感的过去是观念上,抽象的,现实感的过去,恋爱、结婚、生孩子,吃喝拉撒生活化的,这是两种概念。就我的生命来说,生活为主,诗是其次,在日本有很多诗人对诗很投入,我本人则是比较淡泊。我是把生命和生活分的很开的人,我说的宇宙角度更多指的是生命,生活则是社会行为。我们得通过宇宙层面,才能看到更本质的东西,这些慢慢变成我的诗。
真实 我一直在寻找
新京报:你还提到了沉默和语言的不对立性,也就是一种混沌的状态,这是否意味着语言最后比较好的发展方向是往沉默靠近?
谷川俊太郎:诗歌的语言不完全诞生于沉默,我觉得还诞生于形成语言状态之前的那种状态,就是前语言状态。日本有个典故叫,笔舌口尽,靠笔和舌头把一个意思表达尽是非常难的。比如说,一个人极度感动的时候,会得失语症,失去语言,语言在这之后诞生。感动到没有语言可以表达,那种是前语言状态。男女之间那种复杂的心理斗争,也很难用语言表达。但是诗歌不是这样,诗歌是诗人对世界极度感动之后没有语言的状态,或者说语言是零状态,诗歌也许就是这种状态下产生的。然后诗歌又要超越这种状态,诗歌语言在感动、愤怒之后产生出来。我们讲真善美,诗歌和这三个字都发生关联,但是最重要的是“美”,“美”是最难的部分,诗歌恰恰承担了这个角色。诗歌的真实性与实际生活的真实性是两个概念,诗歌的真实,某种程度更接近宗教。
新京报:听起来和禅宗很像。我可以理解成,诗歌在表意上不那么重要,也不需要承担这种言尽的责任?我听过你以前讲过一个故事,说是有人到了埃及金字塔以后,看到上面刻了一行字——年轻一代使用语言不行了。
谷川俊太郎:我不能确定这个故事百分之百的真实性,诗歌不是作为事实的真实性,而是类似于年轻人之间存在的某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真实性,诗歌某种意义上承担的是这个部分,越过事实的真实性。至于语言的起源,学术界尚无定论,在我看来,野兽的声音,河水的声音也都是语言的源泉。世界开始时,没有语言,只有存在。世界起源于无意义,语言也植根于无意义,诗的语言产生于语言产生之前。
新京报:但是我觉得你的作品里用很多写实的东西来呈现这种真实性。
谷川俊太郎:其实我就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为了真实的现实主义,我苦苦地寻找。恋爱是现实,但是真实吗?这个桌子是个现实,但是真实吗?
新京报:你找到了吗?
谷川俊太郎:我从生下来到写作一直到今天,我一直在寻找,但当然是找不到了。
新京报:你提到桌子是现实但是不真实,可以理解成我们眼见的世界其实是不真实的?
谷川俊太郎:作为现实,桌子是存在的,但是它是怎么来的?从哪棵树来的?那棵树是什么时候诞生的、成长的?这是无限的问题,但是诗人有些时候不能不考虑这些问题。我写过一本散文诗《定义》,就是一直在寻找事物的本质。
新京报:这种找寻又找寻不到,那在这个过程里,有某种进展吗?
谷川俊太郎:这是无意识状态,这也很难说清楚。
人生 人的最小单位是一个人
新京报:你怎么看待人生不同的状态,比如你结过三次婚,现在却是一个人待着,哪种状态更舒服?
谷川俊太郎:当然还是一个人待着舒服。那时候年轻,需要对方,那是一种更深刻的情感,我是独生子,对母亲非常孝顺,有些恋母情结,女性对我来说,是我通向宇宙的通道。年轻时我见过一个绘本作家,有人问他,人的最小单位是什么?他回答是一个人。当时我认为绝对不是一个人,肯定是两个人,只有两个人才能通向宇宙,但是后来年龄大了,终于相信人的最小单位还是一个人,现在终于理解他的概念了。你可能现在还不能理解。
新京报:我相信人的最小单位是一个人,出生和死亡都是一个人经历,最痛苦的状态别人也不能替代。
谷川俊太郎:是这样的,在我五十多岁的时候,家里养的一条大狗死了,在它死亡的过程里,我一直盯着它看,那个过程是很悲壮的,但是在死亡的那个瞬间它是没有痛苦的。
老去 非常自由非常快乐
新京报:你怎么看待变老这件事?你以前说人生其实都是很悲伤的状态,但是在变老后你反而在这种悲伤里寻找到了快乐。
谷川俊太郎:非常自由非常快乐。年龄大了之后,悲伤变得柔和起来,不那么严重。
新京报:但是人在变老的时候,是生命中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吃不动了,玩不动了,不悲伤吗?
谷川俊太郎:即使肉体什么都做不了了,头脑清醒的时候还是会快乐的,你是思维的动物。当然变成痴呆症后,状态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但是我非常好奇人在变成痴呆症的瞬间,是如何认知这个世界的。
新京报:说不定到时更快乐。
谷川俊太郎:日本有一本描写痴呆症老人进入痴呆恍惚状态的小说,卖得非常好。我觉得和日本高龄社会有关,痴呆症已经成为社会问题了。你变为痴呆症时肉体上所有的病状都会消失,研究发现人变为痴呆症后没有压力了,变得很轻,所以痴呆症也是很快乐的一件事。我妈妈就是痴呆症,她在进入这种状态时是非常痛苦的,一旦完全变成痴呆症后就好了。我写过一篇关于妈妈的随笔,说妈妈变成痴呆症后又回到了童年的少女时代,每天唱啊跳啊,非常可爱。
新京报:因为这个人的痛苦已经转移到身边的亲人和朋友身上了。
谷川俊太郎:当然是这样,家族是被害者,比如我妈妈开着煤气,烧干了还会继续开着,肯定得有人看着。有个日本儿童文学作家每天照顾九十多岁的痴呆症妈妈,然后写成了一本书,我看完非常感动。
- 记者手记
夜的那边有夜
采访谷川的前一晚,我去香港城市大学听了一场他和诗歌工作坊成员们的座谈会。工作坊里的成员来自世界各地,有的是在校学生也有老师还有已经工作的人。让我有些意外的是提问者问题的深度,比如一个保加利亚来的学生提到沉默与语言张力之间的关系,比如有人问到诗歌的不可翻译性。虽然只有二十几个人参与,但比起听过的诸多研讨会,我很清楚那场的内容非常棒。
活动结束的时候,走出教室,谷川把他的布包包放在屋外的桌子上,脱下为参加活动套上的一件长袖衣服,露出里面的短袖T恤,把衣服装在包包里,背上包一个人走在我和北岛的前面。
我问北岛,做这样一个活动,只围绕一个诗人,很特别,为何。他回答说,就像音乐与耳朵的关系一样,诗歌需要培养自己的读者,特别是现代诗歌,若完全没有阅读经验是很难进入的。为此在每位国际诗人来访前组织专门的工作坊,会由专家和学者介绍文化背景并进行细读,通过一系列工作坊的积累与推进,可以在香港培养出一批高水平的诗歌读者。
即便已经快80岁了,谷川却始终保有对世界的好奇。在座谈会上他会不停地反问提问者一些他感兴趣的问题。而在第二天的采访中,我也同样会被他提问。谷川诗歌的中文译者田原,对他非常敬佩。采访间隙我们聊天,他说,这老头真是个天才。我问,是哪方面?写诗和做人都是。他谦卑,他对弱者有人文关怀,这些都对我影响很大。不像中国有些诗人,写了两首诗,就以为牛的不得了。他把这话翻译给谷川听,谷川马上打趣说,那你也应该学我一样结三次婚。
问北岛,这样的活动会为香港带来什么,他引用了谷川的几句诗:
夜的那边有夜
那边的那边还有夜
夜晚堆积起石头
梦想从夜晚诞生
- 作品欣赏
春的临终
我把活着喜欢过了
先睡觉吧 小鸟们
我把活着喜欢过了
因为远处有呼唤我的东西
我把悲伤喜欢过了
可以睡觉了哟
孩子们
我把悲伤喜欢过了
我把笑喜欢过了
像穿破的鞋子
我把等待也喜欢过了
像过去的偶人
打开窗
然后一句话
让我聆听是谁在大喊
是的
因为我把恼怒喜欢过了
睡吧 小鸟们
我把活着喜欢过了
早晨
我把洗脸也喜欢过了
C13-C14版采写/本报记者 姜妍
人物摄影/本报记者 秦斌
(感谢诗人田原先生协助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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