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山岩刻
王建平打开索尼笔记本电脑,只要按动两下键盘,便会出现9幅画面。画面中有的是一辆吉普车穿过铺满碎石的山沟,有的是羊群在野外惬意地吃草,有的则是一条冰封的小溪蜿蜒曲折。无论是身处万里之外的香港,还是坐在万众瞩目的会议现场,他时不时会抽空打开电脑,戴上老花镜,仔细查看这些时刻更新的视频记录。
“那里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掌控之中。”笔记本的主人说。虽然迄今为止,他还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这并不是电影007中的画面,王建平也不是“邦德”。他的身份是内蒙古自治区巴彦淖尔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这些画面的背景是位于巴彦淖尔市境内的阴山岩刻,这是世界上首个为保护野外岩刻而设置的无线视频监控系统。
一度,作为河套文化重要元素的阴山岩刻并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有些甚至遭到人为的破坏。在王建平力主下,这些堪称“人类的童年记忆”的文化遗产得到了切实的保护。今年年初,巴彦淖尔市政府正式启动了阴山岩刻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工作,并计划与宁夏回族自治区的贺兰山岩画等北方岩刻结盟,共同申报世界文化遗产。中共巴彦淖尔市委书记那顺孟和、市长何永林发表文章说,希望借此“让这一弥足珍贵的历史文化遗产绽放出新的光芒”。
曾有文化部门的领导筹办阴山岩刻展览馆,但没过几天展览馆就变成了饭馆
12月11日是星期六,明明知道外面正刮着沙尘暴,王建平还是毫不犹豫地出门了。
他并没有正式地穿上灰西服,而是裹上一件深蓝色茄克衫。他也不是去参加什么重要会议或是拜见什么高层领导,而是到内蒙古河套文化研究会的办公室里读书。他是这个社团组织的会长。
“静下来读书才是最惬意的生活。”他在这间不足20平方米的办公室里说。
办公室位于河套大学一栋毫不起眼的3层小楼里。其中的书架、办公桌、茶几甚至沙发上都摆满了书,有些书中间还夹着黄色的便签。这些书既包括已经有些发黄的“二十四史”,也包括被翻得起了毛边的《阴山岩画》。
正是《阴山岩画》一书的作者盖山林,在上世纪70年代中期发现了这些隐藏在大山里的人类早期的遗迹。当时,这个内蒙古文物考古研究所的工作人员,被派到巴彦淖尔北部的乌拉特后旗去考察汉武帝时修建的长城。
有一天,盖山林遇到一位蒙古族青年。对方告诉他,放牧时经常看到石头上刻着“龇牙咧嘴的鬼脸”。由于害怕这些“鬼脸”,小伙儿总是在太阳落山之前就匆忙把羊群赶回家。在这位蒙古族青年的带领下,盖山林在一块硕大的卧牛形巨石上,看到了月亮神和太阳神的岩刻。
“我惊呆了,好像什么概念都没有了,好像人能感觉的东西顿时都失去了。”多年后,被称为“中国岩画泰斗”的盖山林回忆当时的情形时这样说。
在巴彦淖尔市境内东西340公里、南北40~70公里的阴山山脉的区域里,盖山林骑着毛驴,发现并记录了153处岩刻分布群,万余幅画面。之后,在他的带动下,这个数字达到5万余幅,阴山岩刻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岩刻宝库之一。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国际岩画委员会执行委员陈兆复认定,阴山岩刻无论从数量、艺术价值和年代久远等方面,都是首屈一指的,具有极高的学术研究价值。
这些岩刻的题材大多取自北方人类的狩猎生活和精神写照,其中数量最多、凿刻最精的是人面像和动物岩刻。在一条叫做“几公海勒斯太”的峡谷里,有一幅这样的场面:一群大角鹿和野山羊惊恐地奔跑着,后面跟着几个手执弓箭的猎人。他们小心翼翼地缩小着包围圈,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
另一块黑山石上,中部有一个黑色的太阳,周围是散落的星星,中部左边是一个大人的头像,右边是一只羊,下方又是一个太阳,旁边有几颗星。一位岩画研究者认为,这幅岩刻记录了公元前899年发生的一次日全食。
这些精彩的画面深深吸引着盖山林。当他还在西北大学读书时,就听老师介绍过欧洲岩画。当时的教科书里说,这种石刻文化的发现地点仅限于欧洲,学界还流行着“世界岩画中心在欧洲”的论断。
毕业后,盖山林在北魏地理学家郦道元的《水经注》里,发现了中国岩刻的记载。按照书里的记载,这些岩刻就分布在今天巴彦淖尔地区的阴山之中。
郦道元用“粲然成著”形容自己所看到的这条岩画长廊。他可能没有想到,其后的1500多年中,这些敲凿、磨刻和划刻在岩石上的史书,一直湮没在历史的尘烟之中。
“包括巴彦淖尔人过去都不知道。”内蒙古作家协会秘书长李廷舫曾经担任过当地的官员。他记得,早在1991年时,曾有文化部门的领导筹办阴山岩刻展览馆,但没过几天展览馆就变成了饭馆。
巴彦淖尔市文联主席布仁吉日嘎拉从小就在阴山脚下生活。他只记得小时候放羊时,看到过这些刻在石头上的神秘图案。在蒙古语中,他们将其称为“石头上画的画”。
“我们只知道这是古人留下来的东西。”生活在格尔敖包沟的牧民金宝山说,他们一家祖祖辈辈都生活在此。
王建平也是在1994年,陪同领导时才第一次看到了阴山岩刻。他用神秘、神奇、震撼等词语形容当时的感受。但除此之外,这个地方官对这些文物的背景文化一无所知。
如果没有这份官差,这些事情很可能都做不成
如今,这位常务副市长除了做好政府常务和其他分管的工作外,只要提起阴山岩刻便会滔滔不绝。他能够说出最早的岩刻历史可以追溯到1万多年前的旧石器时代,也记得最密集的岩刻群在一面迎北的崖壁上,由大约80个人头组成,还能指出岩画面积最大的是块正方形岩刻,面积大约400平方米。
这些画面,他都一一做过考察。一度,他甚至背着佳能相机,爬到三四百米高的峭壁上拍照。“我有一个大硬盘专门放这些照片,大约有好几千张。”这位摄影爱好者说。
而据内蒙古河套文化研究所副所长董聪明回忆,王市长经常抽出周末的时间,驱车来到距离市中心120公里之外的阴山山脉考察岩刻。据说,他的办公室里时刻准备一套红色的冲锋衣和灰色的登山鞋。
“我被它深深地吸引了,无法自拔地沉浸其中。”这位祖籍山东、生长在巴彦淖尔市的官员说。
这些变化,开始于2004年。当时,王建平出任巴彦淖尔市委常务、宣传部长。“新时期的宣传官员不应该再是强硬的宣传攻势和说教了。”王建平说,“而应该担当起文化传承的责任,润物无声才能够让人从灵魂深处接受你。”
他难忘上任伊始,自治区有位厅局领导亲自点名巴彦淖尔市“没有文化”、“不懂文化”;他也难忘2005年举办首届“河套文化艺术节”时,自己手里只有4万元的财政拨款;他更难忘最初提出建设“河套文化”的概念时,有人竟嘲讽他“脑门发热”,“不知天高地厚”。
据说,当时还有人认为“河套文化”属于农耕文化,这一提法很可能伤害蒙古族同胞的感情。为此,王建平专门拜访了全国人大常委会前副委员长布赫。布赫当即书写了“河套文化、源远流长”八个大字。
如今,河套文化研讨会已经在巴彦淖尔举办了6届。这个在内蒙古西部城市举办的会议,每年都能吸引国家文物局领导、内蒙古自治区领导、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官员以及来自中国和世界各地的岩画专家前来参加。
以“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碰撞与交融的文化体系”为概念的“河套文化”,已在学界达成了共识。据说,在一次研讨会上,内蒙古自治区副主席、内蒙古大学校长连辑激动地扔掉了事先准备好的演讲稿,临场表态称“河套文化”应该进入课堂和教科书,并表示将率先在内蒙古大学开展示范。
而记录了数万年间历史信息的阴山岩刻更被视为中国与世界对话的媒介。美国岩画协会的特使简·考伯说:“阴山岩刻是世界第一岩画,她超越了国度,把世界各地的人团结在一起……表达了对远古人类留下的美妙印记的理解、尊重和爱。”
“现在冷嘲热讽的声音基本没有了,听到的都是肯定和鼓励的声音。”王建平欣慰地说。
内蒙古自治区主席巴特尔称赞:“东有红山文化,西有河套文化。”
在获得广泛认可后,资金已不再是难题。如今,仅投入到阴山岩刻保护方面的资金已达3000万元,约是巴彦淖尔市每年市财政收入的0.5%。
“这等于说我们每100块钱就有5毛钱花在了保护岩画上面,这可真需要点气魄。”阴山岩刻申遗办负责人孟长云点评说。
当被问到既然如此喜欢读书,为什么不选择当学者时,王建平坦率地说:“如果没有这份官差,这些事情很可能都做不成。”
再不保护,我们就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起后人
说这话时,王建平再度打开索尼笔记本电脑,查看远在百里之外的阴山岩刻。“这个东西本身就能起到震慑的作用。”他说。
这套设备是在2008年设置的。长久以来,巴彦淖尔市政府始终在为阴山岩刻面临的濒危境地发愁。危险一方面来自自然环境恶化导致的岩刻自然风化,以及山体滑坡导致的岩石裂缝和崩裂;另一方面则来自探矿开矿的破坏和猖獗的岩画盗取行为。
2006年,国务院将阴山岩刻公布为第六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次年,巴彦淖尔市政府便花费数百万元启动了阴山岩刻大型抢救普查与保护工作。其中既包括对全市的阴山岩刻进行全面普查,也包括运用先进的科技手段建立阴山岩刻数据信息库。
刚刚毕业的蒙古族大学生达赖就参与进来。“我很高兴和自豪能够参与家乡的文化建设。”他笑眯眯地说。夏天,达赖和其他大学生志愿者穿着迷彩服,冒着高温为岩刻拓片;而临近冬天,他们有时连续一个月住在山沟里。
2005年,经内蒙古自治区批准,巴彦淖尔市成立了内蒙古河套文化研究会、内蒙古岩画保护与研究学会,还于2008年又经自治区编制委员会批准,成立了正处级的事业机构内蒙古河套文化研究所、内蒙古岩画研究院。
“有了这些保护机构,无论将来谁当领导,都能够保证阴山岩刻的保护工作继续下去了。”王建平欣慰地说。据称,曾有领导希望在机构中安排自己的子女,结果被他拒绝了。“我这些机构都是干活的,不是养人的。”他说。
如今,巴彦淖尔市全市上下都被动员起来,参与保护这些先人留下的“无字天书”。其中还包括驻扎在附近的部队。他们把仅有的两台军用越野车都贡献了出来,供普查工作使用。
今年56岁的牧民金宝山也是其中的一员,他在每天放牧的过程中,也会时刻提防有人破坏这些国宝。
不久前,在一个有关阴山岩刻的研讨会上,一位75岁的老人毫不客气地批评有关申遗的视频短片做得不够精致。“这可是我们能够与世界对话的国宝,一定要好好做啊!”他语气恳切地说。
对此,制片人连连点头称是。他甚至还引用了一句历史学家的话:“终有一天,我们拥有的全部黄金都不足以勾勒已经消失的时代轮廓。”
而王建平无论大会小会总在强调:“再不保护,我们就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起后人。”
或许因此,这位官员并不在意某些人指责申遗是在作秀。“对我们来说,申遗的结果固然重要,但申遗的过程更加重要。”他说,“更多人的关心,就是最好的保护。”
下一步,他将联合宁夏贺兰山岩画等在内的北方岩刻单位,加快共同申请世界文化遗产的进程。
“过去我出去介绍巴彦淖尔,说的都是华莱士蜜瓜和雪花面粉。”他说,“如今我的介绍里,一定会加上河套文化和阴山岩刻。” 本报记者 杨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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