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蒋蓝/文
主持人语
老成都多故事,从最早的花园城市成都摆到“成都大侠”,再摆到“锦江传奇”……魏奉明用评书来演绎巴蜀的民俗和历史,让听众在开怀大笑里获得裨益。别人称他“巴蜀怪才”“成都的周立波”,他说自己是一颗地地道道成都产的怪味胡豆,是“四川噻话第一人”。
本期嘉宾
魏奉明,中国曲艺家协会会员、四川师大国学顾问。1949年出生在成都东大街。自幼擅讲评书,曾获首届民族民间艺术节四川评书擂台赛擂主,出演过电视剧《笑傲江湖》中魔教巫师一角。近年在成、渝举办过多场巴蜀文化讲座,因其浓郁的评书风格广受听众追捧,被称为“巴蜀怪才”“成都的周立波”。
对话
一颗地道成都产的怪味胡豆
成都产,有滋有味而且不软
记者(以下简称记):在有关你的报道里,你极少谈及经历。可以详谈一些吗?
魏奉明(以下简称魏):父亲在我幼年即病逝,我们兄妹几个全靠当教师的母亲抚养成人。为了供养我哥读大学,我们几个节衣缩食,哥哥成器了,如今是中科院从事大气物理研究的院士。身为教师的母亲,与那时的教师一样要经历“六腊关”:每年六月和腊月初,即将放暑假寒假的前夕,学校要决定教师去留,总让母亲担惊受怕。我小学读芷泉街小学,居民都称作铁佛寺小学。1958年我进十七中读初中,跟着饥荒来了……
记:饥荒改变了你的人生?
魏:是的。一个月的口粮我几天就吃完了,母亲只好顿顿喝酱油开水,把自己的一点饭让给我。我突然觉得不应该再吃闲饭读书了,想去挣钱来养家糊口。那阵娃娃没什么玩的,也在茶铺里出入,听点大人摆龙门阵。我认识了几个流落到成都的外地说书艺人,交往多了,我对他们说,我要跟着老师去找钱。
记:怎么找钱?
魏:到成都周边区县去赶场,不敢到场口,等在赶场的农民回家的路上。我们扯一个场子,老师就开始说书,一般用《林海雪原》开头,主要讲《杨家将》。人越听越多,往往围观上百人。有钱出钱,没钱的就给几个红苕,偶尔能得到一个鸡蛋。后来我开始独立说评书了,即便在“文革”期间我也到乡场上去说评书,最多时一天可以收入几十元,比很多人一个月的工资还高。
记:你说评书有什么规矩吗?
魏:逐渐形成这样两条:别人说过的我不说;书上有的我不说。我编故事的能力比较强,喜欢即兴创作发挥。上世纪70年代末,我在东风大桥下的茶铺里,每天说书两个钟头,共计100天,使评书《楼兰传奇》风靡一时。几年后我突然收到2000元汇款,原来是一个听众默记我的评书,据此创作出电影剧本《魂断楼兰》,这是他给我的稿费。我又用100天讲《成都大侠》,涉及成都几十座寺庙的故事,还讲了张献忠在成都埋藏巨金惹起江湖上一场龙争虎斗。回想起来,这是我创作的有关成都文化的第一个长篇评书。
记:张纪中如何知道你有吐火、吞火的绝技?
魏:一个人敢在江湖上行走,没有绝技是不敢出来混饭吃的。上世纪70年代初各地风起云涌社会主义大院活动,各个“大院”要出文娱节目,我从那时开始表演“火功”:浑身点燃而不被烧伤,吞火之后嘴里还可以保存火种,再吐火。后来到各地表演,得了个“中华第一火”的诨号。拍了《笑傲江湖》,还参加了电视剧《三峡之恋》和《滚滚血脉》的拍摄……我就是一颗怪味胡豆,地道成都产,活得有滋味,而且不软。你一试就知道。
成都是世界上最早的花园城市
记:除了茶铺说书,你何时开始正式登台亮相的?
魏:80年代初,在望江楼公园举办首届民族民间艺术节四川评书擂台,我以评书《望江楼传奇——诗魂》夺得一等奖。这是围绕薛涛坎坷一生展开的故事。听众反响强烈,送我“怪才”之誉。
记:你曾经讲过长篇评书《锦江传奇》,涉及几十个成都故事。据说刘德一很想要这个本子?你的评书里梳理了哪些成都历史?
魏:刘德一的确问过我多次,但我没拿出来。《锦江传奇》梳理了不少成都历史。古安顺桥为界,之上为锦江,之下为华阳河。人们都知道成都民谣“石牛对石鼓,银子万万五;有人识得破,买尽成都府!”在望江楼边至今可见一对石牛,都说是张献忠埋藏金银财宝的记号。其实,这不过是一个美丽的传说而已,前几年更有人叫卖“张献忠藏宝图”,这分明是骗子行为。我幼年就看见这对石牛卧在江心,后来泥沙淤积,将其掩埋。直到90年代末治理锦江又将其挖出来。这是干什么用的?李冰治水后,人们相信石牛可以镇住水妖,于是造了7对石牛放置在锦江里,望江楼前这一对是唯一仅存的。
记:你如何解释旁边的石牛堰?
魏:《华阳国志》“蜀志”中有一段记载:“东过资中,会江阳,皆灌溉稻田,膏润稼穑。”这意味着石牛堰有可能也是个水利工程,是从都江堰中分出的水包围成都平原后的出口之一。石牛堰上的河心村,1910年陈毅元帅一家还在此租田耕种,居住过一段时间。当时陈毅每天徒步从河心村到人民公园附近的包家巷的学校上学,几乎要穿过半个城。
记:你讲述成都历史多年,能否简单概述你心目中的成都?
魏:成都拥有世界第二长度的城市中轴线(第一长度是北京的中轴线),而且是世界上最早的花园城市。我发现,历史中的成都具有以芙蓉为核心、“东桂西梅、南松北竹”的生态格局。我们如今常见金桂、银桂、丹桂,其实成都以前还有粉桂和罕见的墨桂,因此才有“五桂桥”的老地名。提到桥,其实,“围城四十八(华里)、穿城九(华)里三”的成都,拥有上百座桥,本是东方的威尼斯。
记:成都与上古典籍还有什么联系吗?
魏:有!成都与《周易》就有关系。古人说门正而事秋,就多官司和灾祸。我研究古成都的城门,觉得它们都不是正向面对东南西北的,而是具有一定角度,这含有丰富的民间智慧。
记:你讲究“噻话”,意思就是那种“晒网拉边”的话,这的确是成都文化的一大特点。
魏:我是四川噻话第一人,可以胜过李伯清的散打。我讲一段自编的挖苦啰嗦人的段子:“秀才字多、军师计多、人老话多、树老根多、抱鸡婆咯哆咯哆……”这其实是评书人的作料,我曾经把“噻话”摆擂,挑战伯清兄,以活跃四川方言艺术。
对四大名著的“破解与重估”
记:近年你涉猎国学领域。
魏:我认为国学有广义狭义之别,大国学就是让56个民族走向和睦的大学问。当然我也讲解过一点国学中的问题,儒学因为总是无法在现实里实现自己的愿望,自然只是“希望之学”。孔子讲“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孔子是人,是人就要穿衣吃饭。三人为众,其实体现了孔子对劳动生产技艺的敬重,这些人才是他的衣食父母。
记:你通读过四大名著,在重庆一些高校还登台讲述过你的“名著破解”。
魏:我在2000年开始“重估”名著的。我发现《水浒传》里,只有林冲是被逼上梁山的。其余的人呢,都是被坑蒙拐骗弄上梁山的。其实所谓的“逼”,不过是一帮流氓为合法抢劫而寻找的堂皇借口罢了。
记:学者萨孟武在抗战前就出版了《水浒传与中国社会》一书,提到梁山好汉里,没有一个是真正的农民。“因贫穷而作乱的,多由流氓发动。他们没有身家性命,而生活又不安定,生的快乐既未尝过,死的苦痛也不恐怖”。
魏:对呀。综观《水浒传》中宋江的为人,其实与作者施耐庵的经历有很大关系!施耐庵不满官场黑暗而弃官,之后参与起义,以失败告终。施耐庵本人是不心甘的,他于是把心愿都寄托在了小说人物宋江的身上!
记:你一度提出“应该把西游记赶出四大名著”,理由何在?
魏:翻开小说《西游记》,“三打白骨精”真是满纸荒唐言。唐僧不明辨是非,反而屡屡听信猪八戒的挑拨,误会能识破妖魔诡计的孙悟空,最后总是在落入陷阱之后,才大喊“悟空,救我!”真实的历史人物唐僧被小说作者塑造成了懦弱的白面书生。事实上,在成都大圣慈寺摩顶受戒的玄奘是唐朝第一高僧,悟性极高,佛学造诣极深,为弘扬佛家教化作出了巨大牺牲,至今被人们津津乐道。在小说里被吴承恩如此妖魔化,我受不了。而且,除唐僧外,几个取经者,都是犯有前科者,这暗示了很多东西。其实他们最大的心愿不是修成什么正果,而是去掉紧箍咒而已。
记:那《三国演义》呢?
魏:《三国演义》中提到刘备“三顾茅庐”,其中前两次都因诸葛亮不在而折返。在我看来,诸葛亮的童子当时是在说谎。说诸葛亮具备“未出茅庐而知天下三分”的才能则是一种夸大。诸葛亮的出山反而拖延了中原统一进程。如果他不出山,只有曹操和孙权对垒,三国争霸也就不存在。正因为诸葛亮对自己的过高估计,导致了最终失败。还有空城计,其实司马懿不但明白那就是空城计,而且他更懂得“敌国破,谋臣亡”的至理,这与关羽放曹操异曲同工……
记:谈到三国遗迹,你熟悉文殊院背后的娘娘庙吗?
魏:早在三国时期,古娘娘庙就是刘备的家庙,几代皇家娘娘都在此祭拜祖先和神灵。后主刘禅面对魏国大军软弱无能,下令投降,其子刘谌欲抵抗,却又难为不孝父王之举,于是在古娘娘庙杀妻,并拔剑自刎。相传那地下还有七口古井,可以映照北斗七星。明年是刘备入川1800年,我们应该珍视这一本土遗迹和历史。
采访手记
冬阳明媚,来自成都各界的一批国学爱好者齐聚新津徐公茶文化研究所,品茗谈学,好不快意。一个身穿深色羽绒服的精瘦男人站起身,声震屋瓦:“鄙人姓魏,名奉明,在此单表一段有关古成都的历史。锦江水滚滚滔滔,荡尽那千古王朝。古人事何处稽考,传野史江上渔樵。各位都知道雅安荥经出砂罐,也许并不晓得,荥经还出宝贝……”
魏奉明眼睛放电,目扫四周,双手一架,摆了一个身形:“1985年在荥经县古城村发现的战国晚期船棺葬,一号墓内出土了一件铜矛,其上錾刻‘成都’二字,这就是震惊学界的‘成都矛’。矛上雕刻虎目、獠牙和饕餮大口,历经两千多年,矛头凛凛飘散一股杀气。各位,在这支矛被发现之前,关于‘成都’城市称谓的最早由来是西汉,这时在战国墓里发现了‘成都矛’,就将成都历史的年代上限向前推了至少300年!”
魏奉明形神兼备的即兴评书,赢得了一阵热烈掌声。魏奉明微微一笑,向大家拱手作揖:“献丑,献丑!”他转身对我说:“其实根据我的考证,早在公元前六世纪,荥经就成为蜀国开明王朝的铜冶基地了。汉朝时,那个为皇帝吮痈舐痔的幸臣邓通,铸钱的铜山也在那里。”他落座喝茶,仿佛电力耗尽,目光收敛,乍一看就像茶铺里一个极普通的退休职工。
我好奇地问他的记忆力,魏奉明颇为自豪:“因为家贫,自幼没怎么下工夫读书,但记忆力好,不敢说绝对过目不忘,但有一年到昆明大观楼,看了一眼孙髯翁的长联,我就背诵自如了。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
谈及几十年的评书生涯,魏奉明表情有些怪异:“很多人以为故事、评书不过是龙门阵,是茶余饭后的消遣品。这我没有意见,但有人认为故事、评书是子虚乌有,我就不能苟同了。想想看,《荷马史诗》不是故事吗?《圣经》不是充满故事吗?历史最早就是活在口头的,口口相传的,不能因为有了书写而抛弃历史源头啊。再说了,人们一脑壳栽进书堆,想过没有,有些书本身就是错的,起码是毫无见识的。再说,如今有几个人能静心读书呢?所以啊,孟老夫子说得好,尽信书,不如无书。”
见我对这番近乎“反智”的言论并不表态,魏奉明转换了话题。早在上世纪80年代,有感于本土评书的急剧衰落,那种插科打诨、纯属乱扯的评书让魏奉明生气,他决心用评书来演绎巴蜀的民俗和历史,让听众在开怀大笑里获得一点历史助益。“我至今都承认,我身体力行做到了。”
在我看来,魏奉明的曲艺,就是对“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评书”的最好诠释。
参与互动(0) | 【编辑:蒲波】 |
Copyright ©1999-2024 chinanews.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