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建中
今年是“张乐平百年诞辰”,小“三毛”亦古稀过五。说来有趣,三毛在这半个多世纪里,真是事事眷属,从未脱过班:初于抗战前小康生活,接着“从军”“流浪”,“翻身”成了“好儿童”,“学雷锋”“爱科学”,乃至跨世纪后的“特奥会”,今年的“世博会”,都要轧一脚,还被改成电影、电视、动画、广播,连火花也出了无数枚。民国漫画人物以前有严折西《漫画界全体明星大会串》记录风靡盛况,只有三毛活到现在,难怪老专家魏绍昌、叶冈等当年一锤定音:“要说漫画人物的生命力,三毛顶长寿。”大家美誉张乐平为“三毛之父”,我则称呼他为:“三毛老爷爷”,老人家年长我半百,焉能不尊“老爷爷”?
像千万“拖鼻涕穿开裆裤”时爱上三毛的人一样,那时我流连忘返于弄堂口书摊,寻觅三毛小书。小友间互相卖弄故事,或者弄些发蜡沾点水,把头发塑成三毛。甚至还跑到五原路,躲起来盯梢“老爷爷”进出;有人讲他会在三角花园溜达,去了几次,连背影都没见,太失败了!这份甜蜜伴随成长而藏于心间。
近年时兴“怀旧老照片”,我居然受益,在书上读到好几帧他的老照像,堪称“挺括”,张张都是清爽茂密的发型。我观海派笑星展示发型,捧腹笑过,不禁想起他晚年躺在病床上银发依然茂密考究。从前特伟老人告诉我,小丁年轻时总穿白袜子,顶时髦。可我听丁聪老人连称自愧弗如道:“他和乐平兄的‘奶油包头’最挺括。”可乐平先生却让笔下的人物仅留三根毛!
看他的画,只觉得清逸素雅,貌似“无技巧”而深得技巧之精髓,创造了独特视觉效果,生动感人。我见过他几幅自画像,时代印痕清晰。1939年与1941年的,明显记录了生活情感变化;而1966年的,画出了迷惘困惑的神态。丁聪赞道:“我佩服他的画构思巧,技巧高,可他从来不以此傲人。”还听前辈讲他画画得意时,最多糯语:“邪气崭咯”。每当我心浮气躁之时,就想翻阅他的旧照片,那慈眉善目的样子,“乐”而且“平”,大有消气解躁之功效。假如能编印他的影集,那该是件多么有意思的事。
好酒善饮,是他朴素生活中的最有趣处。传言幼时曾醉倒在他老爸的大酒缸边,“文革”中,“不许喝酒”的标语一直贴到他屋里,而仍旧“恶习难改”,写检查时还把藏着的酒拿出来过瘾。我看过江帆的漫画《三毛发现老爷爷把酒藏在后腰的秘密》,也看过田原的漫画《三毛规劝图:张爷爷你再喝酒,我就不同你玩了!》。听说他虽不好意思,但又举杯:“为了我戒酒,干杯!”此嗜好之于他,是“神仙之乐”,可我更愿相信正是酒催生了艺术的灵感。他好饮,却绝非闹酒之徒,习惯于自斟自酌进入“腾云驾雾”境界。据说往往是老酒一杯后,创作思维开始活跃,出笔之准如有神助。而酒后之人缘好,口碑佳,更是出了名的。最具特色的是那恳切的冷面玩笑,前些年在锦江饭店听殷振家先生讲“抗战艺坛趣话”,说乐平兄常会一脸正经地讲“戏话”,这让他在近一个甲子的岁月里,每每想起就笑得够呛。
他有个温暖的家,我以为这正是他跨过坎坷征服磨难的奥秘所在。1945年《携家流徙图》,自画上饶沦陷后提行李带妻儿漂泊的情形。当初在旧刊读到时,即有一闪念:多么温暖的家庭!那年月,他其实是非常艰苦的,有人亲眼看见他摆地摊卖随身衣物,打着赤脚卖皮鞋。听魏绍昌老人说,乐平先生的夫人是申城大律师的千金,婚前是其读者,在抗战中,演剧队大名角与漫宣队大画家喜结伉俪。他们夫妇收养了几位“编外”儿女,帮助度过了困难岁月。“文革”中,对他的批斗是全市性的,有时上午在杨树浦被斗,下午又赴曹家渡游斗,晚上加场到徐家汇陪斗,他自嘲:“终朝碌碌,像跑场赶集市;回到报社,被监督扫厕所。”但“文革”一结束,他很快就恢复过来了,看到1969年他与四个儿子的合影,我震惊了半晌,感受到超常的温暖的力量,我笑称这张照片为“五君子图”。
重温有爱有恨的往事,我非常怀念这位“三毛老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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