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文章的魅力在于它发现了生活

　　文章的魅力在于它发现了生活

　　首先，文章应该是活人写的充满生活气息与生命力量的话。你可以写口语、方言、俚语、俏皮话；也可以偏于书面雅言，哪怕夹杂文言，但是，你的文章里应该有你的体温、脉搏、心跳与爱憎。你的文章应该能够令人感到你的特点、你的个性、你的活跃的思路。你的文章应该有你对生活的新发现。文章的魅力在于它发现了生活。生活的魅力在于它解释与充实了文学，也受到了文学的感染与启发。

　　如果你的文章与生活互不相干，如果你除了概念名词还是只有名词概念，而你还是坚持要写文章，我为你亲爱的是——欲哭无泪。

　　而让人不高兴的是文章里显露出的不是活人，而是装腔作势，是卖弄时尚，是卖弄舶来膺品，是自我拔份儿，是酸溜溜地倒牙，是故弄玄虚，是自己并无真货，没有自己的见解，没有自己的判断，没有自己的幻想与追求，只有空洞的名词与半生不熟的、消化不良的刚才趸入的学理。

　　写你的文章的应该是你自己，而你必须是活人。你应该眉目传情，你应该好学深思，你应该期待倾诉与交流，你应该有自己的最最想说的话。一句话，你应该恰恰是你自己，而不是你想制造出来的一个什么他人。你不是他人的拷贝更不是克隆。你不必像天使圣徒一样地说话，你不必像混混子或杀手一样地说话，你不必像某个学派的坛主一样地说话，你也不必像智利引进的远来的和尚一样地著述经文。请不要装相。中国人讲，修辞立其诚，一切对于文字文章的讲究，首先在于出现一个真诚的你自己。读者有权，读者必须像拒绝假冒伪劣的奶粉一样地拒绝假冒伪劣、装腔作势的文章。

　　老子说“大道至简”。人有两种学问，两种本事。一个是把简单的东西复杂化，如牛顿那样从苹果熟了落地研究出万有引力，如史蒂文森从开水顶起了壶盖发明了蒸汽机。还有一种学问，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例如电脑的操作，某些医疗方法的演进；再如毛泽东解释马克思主义归根结底就一句话：“造反有理”，还有邓小平讲马克思主义精髓是“实事求是”。

　　多数情况下，我们写文章的人更需要的是后者的功夫，我们写文章是为了让人看懂，不是为了让人晕菜；是让人看着明白而且有兴趣，不是让人看了睡觉与厌烦。我们的文章是为了探讨真理，不是为了凑数，也不是为了迎合。

　　我们的各式谈文艺的文章，还应该更不拘一格，千万别陈陈相因，别模仿旁人，别千人一面。我们各自有不同的背景和针对性，我们各自有不同的长项与不足，我们可以搞长篇巨制，也可以搞诗话、笔记、评点；我们可以直抒己见，也可以讲故事说寓言，乃至以诗评诗，以小说评小说，以创作直面创作。写文章是多么畅快的事，多么鲜活、多么开阔、多么自由、多么八面来风的事，如果搞得文章不好看人家不喜看，呜呼哀哉，羞死人啦，太对不起读者，也太对不起同行老师直到前辈大家啦。

　　王　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