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算》《风声》《风语》,这些兼具文学性与商业元素的重磅作品,都与一个名字紧紧相连。他,就是麦家。《人民文学》2011开年大作,将隆重推出麦家的《风语2》,单行本也将于本月中旬出版。1月6日,本报记者书面独家专访了麦家。
□ 本报记者 戴玉亮
麦家是茅盾文学奖得主。迄今为止,他的作品数量并不多,但几乎部部成功。《风语》成为2010年最畅销的中文小说之一,同名电视剧不日也将播出。
记者与麦家曾有一面之交,从交谈中发现,麦家虽然写得慢,属于慢工出细活的那种作家,但他对自己的创作能力和作品充满自信。
《风语》主要讲述归国后的天才数学家陈家鹄如何被逼进入黑室,而《风语2》的重点则是陈家鹄如何为黑室工作。两部小说都有一条共同的附线,那就是陈家鹄与一个女人的爱情。第一部中,在抗战的大背景下,陈家鹄冒天下之大不韪,娶了一个日本妻子惠子,但两人的感情无法得到某些力量的认可。第二部中,惠子的哥哥相井来到重庆,并成为重庆日本特务的新一任首领。陈家鹄作为破译日寇电台密码的主要干将,在国仇亲情之间如何选择,无疑具有很强的故事性。
《人民文学》主编李敬泽称,“《风语2》是奔驰的小说,疯狂的赛车,越过重重障碍。读这样的小说,你不能停,不能犹豫沉吟,你沉醉于这种速度、颠簸和惊心动魄。”以及“《风语》有强大的情节力量。这是一部深究命运的书。如果说破译密码是人类理智的疯狂顶点,那么麦家就和其他情节天才一样,理智而疯狂地企图破译形成人的命运、形成某种冷酷必然性的无数偶然、无数机缘,在无数的变量中算出一条精确的曲线。麦家写的是一个破译密码的故事,但他自己就是一个破译密码的人。”
以下是本报专访麦家的主要内容:
《风语2》是准备改变的试验田
记者:《风声》后,你说要写一个爱情故事。之后,你写了《风语》和现在的《风语2》。这里面有陈家鹄和惠子的爱情。这是你承诺要写的那个爱情故事吗?还是以后会写一个标准的经典爱情?
麦家:正如一个川菜厨师会常常想去试试做粤菜那样,小说家也会有尝试新题材的兴致和冲动,但这需要一个过程,而对于已经在某类题材上获得成功的作家而言,更需要极大的勇气。事实无数次证明,转换题材后还能获得成功的作家很少,比如大名鼎鼎的柯南道尔,当他不写福尔摩斯了,去写科幻,写爱情,作品就一落千丈了。
当然,正因为有难度,所以我需要一个较长时间的试验和准备。在某种程度上,也许你可以把《风语2》看作是我准备改变的试验田。
记者:《人民文学》称,麦家一向是以“窄”取胜,但《风语》和《风语2》是“宽”的。如何理解这个“窄”和“宽”?
麦家:宽和窄是一个硬币的两面。以“窄”为例,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是很直观的,就是时间与空间上的集中,故事情节的集中,人物关系的集中;第二层则稍微有点模糊,我也就用《唯识论》的概念点到为止:一念的发生,便夹着“相分”、“见分”、“自证分”、“证自证分”四项。其意义大约是“所念”、“所能念”、“念与别念同起”、“念与别念同起的结果”。窄就是“见分”。
记者:请给读者简单介绍一下《风语2》。
麦家:让作者“简单”介绍他的作品其实是很难的,因为作品是作者的孩子,父母对孩子总有太多太多的东西想要说。好在还有讨巧的办法,那就是出版社宣传时所用到的文字:
武汉失陷,陪都重庆唇亡齿寒;汪精卫媚颜尽露,卖国行动进入倒计时——国家陷入前所未有的内忧外患之中。黑室的命运也走到了一个微妙十字路口。这个十字路口是荒诞的,一切问题的焦点,生死存亡的关键,都指向了一个温暖却又拖着阴影的女人。
要让破译天才陈家鹄名正言顺地成为黑室的擎天之柱,就必须斩掉他身后那条癌症般的日本尾巴。对此,阴谋和背叛都不是问题,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让悲哀和绝望的暴力远离那绝无仅有的,神秘的,完美的大脑。
黑室机关算尽,极端的决心令人吃惊。
当无数的偶然汇集成为一个必然,当“突如其来”在大时代的风云际会中成为“理所当然”。一场又一场华丽的胜利背后,是掩盖不了的无辜与凄凉。陈家鹄一夜华发,告别了熊熊燃烧的白热年华,他的真诚天长地久,惟愿只手将天补。君不见,性急的眼泪和激动的子弹正当年。
嘉陵江畔西风劲,风语急促,有一种力量在暗中接近所有人:因为我们不想死去。
给自己的文学天分打7分
记者:可不可以说,没有你早年的经历也成就不了你的谍战小说?
麦家:经历是一个人的财富,而且是独有的,正因为其独特性,所以作为未来的本钱,也有其唯一性。我和谍战小说有缘分,这或许是与生俱来的,而早年的经历帮助我更好地接近了这个缘分。
记者:你为《风语》和《风语2》的写作都做了哪些前期准备工作,除了阅读大量的史料和资料,访问过多少早年从事谍报和密码破译工作者?
麦家:访问也许有,也许没有,即便有我也不能说,因为被访对象的身份决定了他一定不能公之于众。至于资料,我这不是写论文,不用列出参考书目吧?实际上,史料也不是一张嘴说话,同一个事件往往有多种不同的说法。作为小说家,我当然会优先选择传奇色彩较浓,故事较精彩的。至于具体是哪些,说出来就没趣了,还是那句话,吃鸡蛋一定要知道是哪只母鸡下的吗?
记者:你对电视剧《暗算》,即将播出的《风语》和电影《风声》的改编满意吗?
麦家:《暗算》和《风语》都是我自己操刀改编的本子,自己的孩子自己疼,说不满意就显得矫情了。但我也不止一次讲过,从小说到影视,必然对原著有冒犯和伤害,即使像《暗算》和《风语》,也保证不了完全忠实。小说和影视不是一个道上的,无法“同呼吸”,“心连心”,如果彼此“合二为一”,成为兄弟,像一个模子压出来的,那么这两个作品当中肯定有一个是失败的:要么是小说,要么是影视。
记者:在编剧和小说家之间,你更认同哪个角色?我们相信你肯定是后者。你说过,编剧是个匠人活儿,几个月就能带出一个合格的编剧来,但小说家很多时候是要靠天分的。但是你也不拒绝为影视作品做编剧,是因为生计问题吗?你认为,你的小说天分如何?如果以10分为满分,你给自己打几分?
麦家:生计是一回事,事实上编剧是我当初在成都时的一份工作。就算我不喜欢,心里有抵触,但我总得有一点“职业精神”吧?我很笨,一天写不了1500字,但我有自己的一套方法,在讲故事方面也有一套招数。如果说博尔赫斯、纳博科夫、马尔克斯、曹雪芹是10分,那我就给自己打7分吧。
让作品与地气牢牢相接
记者:有人说,你的小说语言时而细腻、抒情、精致,时而粗糙、俗气,加入俚语、口头语,时而插入诗句、文言文,造成半文半白的效果。这是你的文风、语风,还是你的刻意为之,从而营造一种效果和氛围?
麦家:嬉笑怒骂本是寻常事,人心多变,人事多变,所以语言上的“乱”恰恰是一种真。我在创作时,刻意去追求或者保留下这样的真,因为只有真的东西才有真的生命力,才能让作品与地气牢牢相接。
记者:你似乎非常强调你小说人物的意志力,不论是正面人物还是反面人物,他们都有超强的意志力。与此同时,他们又非常脆弱,在某些时候,某些方面会不堪一击。你是在强调人性就是如此,还是历史和战争造成了他们的性格悲剧?
麦家:首先当然是人性如此。其次,历史和战争说到底是日常在极端状态下的喷发,人性被推着撵着走到了一个又一个绝对,这本身就是一个悲剧。我必须说明,我最看重的不是这个,以绝对写极端其实挺低级的,起码在过程上偶然大过必然,有一种到哪山上唱哪山歌的感觉。我认定了一个状态,那就是日常对人的折磨与摧残,水滴石穿,铁杵成针。人的意志基本在生老病死中被消磨殆尽,突破这层藩篱需要付出极昂贵的代价,这样的代价有时超越了生命的存在。事实上,我的初衷就是在为这样的代价谱写赞歌。
记者:你谍战小说中的主人公大多数是神经质型的偏执狂,如黄依依,阿炳以及陈家鹄等等。难道在密码破译的世界里,只有疯子或接近疯狂的那类人才能成功吗?
麦家:首先我要说明,在密码世界里,成功其实就是失败。因为你的成功是建立在非逻辑、逆科学、反人道的基础上。不是建立而是毁灭,是与死人的心跳为伍。陈家鹄深知这一点,所以一开始他坚决抵制被陆所长拉入伙,宁死不屈,宁死不辱。后来杜先生和父亲双管齐下,他才踏上了这条对于自己而言的不归之路。
所以,你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很明显,因为设计密码的人是疯子,是偏执狂,正常人是无法打败疯子和偏执狂的。只有针尖对麦芒,秦叔宝战尉迟恭,偏执狂挑战偏执狂,才有胜利的可能。
写作是自己与自己博弈
记者:在写作时,你如何与小说中的人物相处?当一个人物在小说中死亡或消失的时候,你有没有遗憾或心痛的感觉?
麦家:有一种说法,说施耐庵在写《水浒传》的时候,家里挂着笔下人物的画像,每天他都对着画像揣摩。我觉得这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说法。对着画像怎么揣摩?人是活的,画像是死的,笔下的人一定是先活在心里,然后通过笔,让他们活到作品中。我只有通过精神的剖析和逻辑的推理与他们相处,所以他们的死亡或消失都是一个注定的状态,遗憾或心痛有之,释然也有之。
记者:对你来说,写作是孤独的还是寂寞的?你靠一种什么样的内心力量来承受写作带给你的煎熬?在这个过程中,你享受到写作的快乐了吗?
麦家:就事论事,写作本身是孤独的,因为你没法跟别人交心,只能自己与自己竞争、博弈。我一方面感到了寂寞的疼痛,同时也享受着这样的过程。因为作品完成时的喜悦,是我追逐的极乐世界。
记者:上次访问你时,你说你推崇博尔赫斯、加西亚·马尔克斯这类作家,是因为他们非凡的想象力和小说中谜一样的情节吗?
麦家:除了想象力和情节,他们的作品所展现出来的独特匠心和深邃思考,他们对材料的剪裁与使用,他们的文字魔力……总之,一切的细节都闪着耀眼的金光。我也毫不避讳地说,这些金光点亮、指引了我的文学道路,没有他们的滋润,我肯定无法取得今天的成绩。
《解密》最接近理想中的作品
记者:北岛先生说,汉语的语感就是汉语的节奏感和对每一个词的把握能力。你认为最好的当代汉语应该是什么样的?当代中国作家中,你有特别钟爱的吗?
麦家:北岛先生和我共同的朋友、诗人柏桦曾经说过一句话:当你对一个句子没有把握时,就从音去判断,如果音对了,那这个句子就一定对了。我觉得很有意思,也很有道理。训诂学上很重要的派别也认为,正因为汉字是象形文字,所以其读音一开始是根据祭祀的唱词而来。所以无论是古代还是当代,好的文字一定要琅琅上口。
我不像有些人,不读同时代作者的书,甚至只读已故去的人的作品。这是盲目自大,更是盲目自卑。我是有书必读,包括20出头的作者的作品,经常会有惊喜的发现。所以,说到当代已经成名的中国作家,我喜欢的真不少。刚刚故去的史铁生是一位,余华是一位,贾平凹是一位,阿来是一位……太多太多了,数不过来。
记者:对自己的作品,你界定为严肃文学还是通俗畅销书?
麦家:给文学定位是最无聊最没意思的。比如宋词,人们常常以“婉约”、“豪放”来给词人定位。“豪放”的代表人物是苏轼和辛弃疾,可他们两位细腻婉转的作品太多了,多得数不过来,甚至比很多贴着“婉约”标签的词人都要多。这就让标签的荒诞性出来了。《红楼梦》的销量怕是早已突破了亿册,你说《红楼梦》是不是畅销书?
记者:你觉得写出了你理想中最好的作品了吗?如果没有,你认为还需要多久?
麦家:就现在看来,《解密》是最接近我的理想的。至于能不能超越《解密》,什么时候超越,这是一个天知道的问题。我只能希望尽快吧。
麦家,原名蒋本浒,1964年生于浙江富阳;曾从军17年,辗转六个省市,1997年转业任成都电视台电视剧部编剧,2008年调任杭州市文联专业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解密》《暗算》《风声》《风语》等,其中《解密》获第六届国家图书奖,《暗算》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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