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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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秋,胡乔木在浙江一家大报上发表了一阕《沁园春·杭州感事》:
穆穆秋山,娓娓秋湖,荡荡秋江。正一年好景,莲舟采月;四方佳气,桂国飘香。雪裹棉铃,金翻稻浪,秋意偏于陇亩长。最堪喜,有射潮人健,不怕澜狂。天堂,一向宣扬,笑古今云泥怎比量!算繁华千载,长埋碧血;工农此际,初试锋芒。土偶欺山,妖骸祸水,西子羞污半面妆。谁共我,舞倚天长剑,扫此荒唐!
这阕词当时是用大字(新四号)在报纸第一版以显著地位刊布的,其规格几乎与以往全国各大报刊刊登毛泽东诗词时相同;这种气势,使人不能不想到词作可能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来历。果然,不久就传出消息:词作是毛泽东修改过的,毛泽东驻足杭州之时,说过“西湖与鬼为邻”一类的话,《沁园春》“土偶欺山,妖骸祸水,西子羞污半面妆”之句,正是对毛泽东批示的延伸和诠释。后来,胡乔木词原稿、毛泽东改笔及其批语的手迹都公开了:原稿“西子犹污”,毛改为“西子羞污”;原稿“谁与我,吼风奇剑,灭此生光”,毛改为“谁共我,舞倚天长剑,扫此荒唐”。毛毕竟是一位叱咤风云的政治家,结句改笔词锋凌厉,意态雄奇,言词间自有一种横扫千军的气概。他写在胡乔木《沁园春》词原稿上的批语尤其值得注意:
杭州及别处,行近郊原,处处与鬼为邻,几百年犹难扫尽。今曰仅仅挖了几堆朽骨,便以为问题解决,太轻敌了,且与事实不合,故不宜加上那个说明。至于庙,连一个也未动。
胡乔木《沁园春》词发表的时候我在杭州,以一个报人的身份,多少知道毛在批语中所说的“今日仅仅挖了几堆朽骨”的一些情况。当时,以毛在党内的地位,“谁共我,舞倚天长剑,扫此荒唐”的檄文传出后,下属闻风而动,一场以清理墓葬为突破口的“西湖文化大扫除”很快地动作起来了,一时西湖边打砸之声不绝。不仅西泠桥畔的苏小小墓和孤山之麓的武松墓、冯小青墓等夷为平地(这些墓葬情况有别,有的可予保留,有的则是文物赝品,原来就不该侵占湖山一席之地)。令人惊诧的是,连革命先烈秋瑾、徐锡麟、陶成章等人的墓茔竟也“开膛破肚”,无一幸免。当时见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我记起清初在杭州弼教坊从容就义的民族英雄张苍水的名句:“国亡家破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也记起岳飞墓前的联语:“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心想:如果说“土偶欺山”“妖骸祸水”使西子蒙羞,那么与西湖山水联结在一起的从岳飞、于谦、张苍水到秋瑾、徐锡麟等一连串光辉的名字及其“忠骨”应该为湖山大大增色。为什么上面一声号令,部属就皂白不分,甚至连革命先烈秋瑾等人的尸骸也被逐出西湖,“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呢?“大扫除”后的西湖,六桥烟柳,波光潋滟,美则美矣,但少了点先贤遗迹,少了点文化内涵,不会永远留下历史的遗憾么?
毛泽东自有他对于千秋伟业的宏伟构想和施政方略。他在对乔木《沁园春》词的批语中谆谆告诫,“与鬼为邻”的旧习,“几百年犹难扫尽”,可见战斗未有穷期,这场打鬼之役还得继续下去。批语的最后一句“至于庙,连一个也未动”,引而不发,余韵悠悠,透露出“西湖文化大扫除”绝非拆几座坟了事,更艰巨的任务还在后面。不过从1964年胡乔木《沁园春》词刊布之时起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发动之日止,庙仍然“一个也未动”。个中原因,不得而知。也许兹事体大,涉及宗教信仰,关系人心向背,需要再想一想,看一看,不宜仓促行事吧。
2
岁月匆匆,胡乔木《沁园春》词发表迄今倏忽已四十余年。我孤陋寡闻,近期拜读黄裳随笔集《春回札记》,才看到书中收有《胡乔木与西湖》一文,里面不仅谈到他本人对于1964年西湖迁墓一事的看法,而且录下了胡乔木1989年给他的谈论迁墓问题的书札。书札中有这么一段话:
……赠书稍稍偷暇浏览一二,内中一九六四年西湖迁墓一事,鄙人实躬亲此役,有词为证,不悉详情,但与外传颇有出入。何以善其后,下月来沪,倘得再见,甚愿聆教。当然决定权属于浙江,提出一些较为可行的建议还是有好处的。……
这是1964年以来我第一次看到胡乔木对于当年“西湖文化大扫除”一役的正式表态。乔木经历了十年浩劫,有过失落,也有过反思。他承担了“鄙人实躬亲此役”的责任,并且提出“何以善其后”的问卷,这说明他对于25年前一些“左”的举措,是有一分歉疚之心的。黄裳《苏曼殊及其他》等文对西湖迁墓一事发表过很好的意见。他说:“夫假古董多矣,也用不着细心考核。苏小墓即属此类。留下来固然可为湖山生色,平掉了也无关大局。更无论‘海上闻人’造起的武松墓了。但对秋瑾、徐锡麟、陶成章、曼殊等人的墓,却不可马虎对之,它们被流放到荒山一角,排排坐地挤在一起,看了总觉得不大舒服。”他又说:“我觉得这些有名或无名的墓葬,实在用不着人为地‘大扫除’,通过人民群众在历史过程中所进行的清洗,那结果总是正确的。虽然看起来慢一些,不及下令砸烂来得痛快。”这些话,可谓洞明世事的智者之言。胡乔木有时是官员,有时又是学者,颇有点书卷气。他晚年主动提出为聂绀弩的《散宜生诗》写序,主动到钱锺书家谈书,谈掌故,请钱锺书帮助改诗,这都显示了书生的一面。胡乔木在信中对黄裳说“倘得再见,甚愿聆教”,这态度我以为是诚恳的,并非官场上的应酬话。我揣想,两人如有重叙的机缘,应该是可以就“何以善其后”的问题谈出一些好的意见来的。可惜后来晤谈并未成为事实,胡乔木写信时已届衰迈之年,过了几年他就弃世了。“西湖文化大扫除”的善后工作是何人擘画的,我一无所知。现在西泠桥侧竖起了高高的秋瑾汉白玉像,孤山之麓一幢小楼辟出了秋瑾纪念馆。苏小小墓旧址重建了一座既有匾额也有楹联的“慕才亭”,可惜一些热衷于发财致富的游人误“慕才”为“摸财”,往往喜欢向馒头形的墓项丢钱币,弄得“风月其人”苏小小一身铜气。一度传言即将兴工的纪念曼殊上人的建筑后来并未出现,倒是当年由“海上闻人”黄金荣等炮制的假古董武松墓却在西湖之滨巍然耸立,广招游人,风光远胜昔日,仿佛与历史开了一次玩笑。
“逝者如斯夫”,想不到一场烟尘滚滚的“西湖文化大扫除”,就以这样一种方式结束了。
“何以善其后”,看来还是一份值得深思的问卷。
3
“四凶”覆灭之后,胡乔木曾于1979年4月重来杭州,并对西湖名胜古迹的保护和建设问题发表了谈话。
关于岳坟,他谈得比较多。其中涉及史学界有过争议的宣传岳飞抗金会不会影响民族关系的问题。胡乔木说:“这个问题不大。我们历史上,各民族之间,有时和睦共处,有时你打我,我打你。何况那时候并非汉民族打到外面去,而是抵抗入侵。不然,历史上所有的民族斗争都不能写了。”他毫不含糊地称岳飞为“著名的民族英雄”,认为岳飞之死是千古奇冤,是冤狱。他主张岳坟要重建,要恢复,要翻刻岳飞手迹和文徵明、赵孟等人写的悼念岳飞的诗词,“既然纪念,就要有纪念的样子”。胡乔木也谈到于谦、张苍水和陆游,认为可以将他们的事迹放在原“启忠祠”一起陈列,使之成为进行爱国主义教育和历史知识教育的场所。乔木还谈到六和塔,他说那边原来有块碑,上面有污蔑方腊的话,并不显眼;风景点的说明词却突出地批判它,实在无此必要。我们“是叫人来游览的,不是来搞什么批判的”。从这些地方可以看出胡乔木的“与时俱进”——他与十五年前写“土偶欺山,妖骸祸水”时的情况已经很不相同了。
胡乔木长期以来主管党的宣传工作,1979年他在谈论西湖建设的时候,也对出版物表示了极大的关注。他说省委管西湖管了30年了,却没有出版一本最好的宣传西湖的读物。他要求出版这么一本书:“内容要做到有关西湖的风景、名胜、古迹、文物……一查都有,要采取现代化的编法,不要搞得那么难看,而且说废话。”胡乔木很严厉,他说,“这要当重点项目,限期完成”。又说,“这本书还可译成外文出版”。后来经过有关方面的努力,这本书终于出来了,书名叫做《西湖揽胜》。我插手过这件事,向茅盾约稿,请茅盾题签,他都欣然允诺了。他写来一阕词,用的词牌也是《沁园春》,那手迹就印在《西湖揽胜》的卷首。这本书后来又出了英文版和日文版,曾经一起送给胡乔木。没有胡乔木的一席话,这本书估计后来也会出版,但不见得会投放那么多力量。这是应该向他道谢的。
2010年12月1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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