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特约撰稿 白描
北京亮马河古玩收藏品市场,在北京的收藏品市场中不算显眼,近年来完全被潘家园旧货市场、北京古玩城、大钟寺爱家收藏、天雅等古玩市场的光芒遮蔽住了。早先客商车水马龙、熙来攘往的情景已不复存在,在京城四环东北角偏僻的一隅,它蜷缩在时尚家具专卖店、名牌汽车4S店、流行女装商业街、新潮汽车电影院的包围之中,显得陈腐、老旧、灰头耷脑、不合时宜。然而多年来,这里却是我留连忘返的地方,我的很多收藏品,就是从这里淘得的。
一次我在亮马河古玩市场转悠,在一家店铺看到一只鼻烟壶。品相一般,但玉质不错,和田白玉,也很有些老味道。烟壶的形状是执莲童子,壶盖为碧玉荷叶,顶在童子头顶,倒蛮有赏趣。问店主,店主回答是清早期的东西,于是也就没有太上心,隔着玻璃柜子看了看,未再做理会。店主姓高,常去他的店,原来是唐山的一个农民,十几年前倒腾古董,七八年前在亮马河古玩市场开了店,这是一个虚虚实实真真假假都跟你玩的生意人。
当时虽未特别在意那玉童子,但过后脑子里却有那个物件的影子,童子那稚拙的味道颇耐人寻味。不过也就是闪回般地想想,时间一长,也就丢在脑后了。
几个月之后,又去亮马河,在高家店铺里发现那执莲童子鼻烟壶还在,这次让老板拿出来,细细上手打量。童子高约7公分,圆雕,和田白玉,白度颇佳,玉质油润细腻,很有些手头,密度硬度看来也没得说。稍感遗憾的是属于生坑,沁蚀较为明显,那沁蚀痕迹也不是地方,正好在童子面部,未经盘玩,所以看相打了折扣。童子身材短小,脸圆体壮,用硬刀阴刻出脸面和衣纹,线条简洁流畅,但力道十足,下刀自信坚定,毫无犹豫和拖泥带水之感,两腿交行,双手执莲,莲茎经肩绕到身后连接着莲蓬,与头顶的荷叶形断意连,呼应陪衬,而碧玉荷叶之下,是烟壶的壶口,被荷叶遮掩,隐蔽而又机巧,整体造型浑朴稚拙,生动活泛,颇耐人品味。
玉雕执莲童子首创于宋。对于这种造型,民间有多种称谓:执莲童子、持荷童子、磨喝乐、摩睺罗、莲孩、小玉人等。这种新造型在宋代出现的起因,专家说法不一。一说与佛教有关。将其称作“磨喝乐”或“摩睺罗”,是借用佛教天龙八部之一大蟒神“摩呼罗伽”的梵文音译。一说与“化生”习俗有关,元代僧人圆至注引《唐岁时记事》:“七夕俗以蜡作乳儿形,浮水中以为戏,为妇人宜子之祥,谓之化生”。还有一说,既与佛教的“莲花生子”,也与我国传统的“莲生贵子”说法有关。
无论哪种说法,这种手持荷叶的小玉人都是一种吉祥玉,自唐代出现“以蜡作乳儿形”始,至宋已成为盛极一时的风俗。《东京梦华录》载:“七夕前三五日,车马盈市,罗绮满街,旋折未开荷叶,都人善假作双头莲,取玩一时,提携而归。又,少儿须买新荷叶执之,盖效颦磨喝乐。”吴自牧在《梦粱录》记载:“市井儿童手执新荷叶,效摩睺罗之状,此东都流传,至今不改。”
由此可知,无论是受佛文化或世俗文化的影响,供奉玩赏“磨喝乐”,已成为宋代“七夕”时一种节令性风俗。此时的“磨喝乐”,除泥抟的小人偶像外,玉器也引入这一题材。宋代玉器的一个很大的突破,便是淡化了玉器在此前的宗法礼制功能和奉神事鬼神秘色彩,完成了世俗化,装饰化的演进。清王士祯《香祖笔记》记载他读宋人《西湖志余》所得一则趣事:宋高宗赏宴大臣,见王俊扇柄上吊一玉孩儿扇坠,立即认出是他昔日经过四明时不慎坠入河水中的旧物,便问王俊从何而得,王俊回答是从一家店铺里买来的。高宗着人追询下去,铺家回答说是从一个提篮人手中所得,提篮人说得自一个陈姓宅院的厨娘之手,厨娘回答说是她破一只黄花鱼,从鱼腹中得到了这只玉孩儿。高宗大悦,“铺家、提篮人补校尉,厨娘封孺人。”这等奇事可信程度如何,且不去理会,但所谓“玉孩儿”想必就是“磨喝乐”无疑。宋开玉雕执莲童子之先河,元明清各代纷纷仿效,多行于世,并一直延续至今。小小一只玉童子,其文化意蕴既长久又丰沛。
店老板老高说这童子烟壶为清物,但我看却很有宋味。宋以降,玉雕执莲童子造型多有变化,但童子的形象和服饰已与宋时有异,特别是清代,开脸不是繁琐无章,就是简单走形,全然失去了宋时的自然古朴、浑圆拙稚的韵味。我再仔细端详那童子,童子头顶的碧玉荷叶让我一下子茅塞顿开,这个巧妙的烟壶盖是后配的,不光包浆沁蚀与童子不一样,更主要是刀工具有明显差别,童子刀工粗厉遒劲,而荷叶刀工柔滑纤巧,风格特征差别很大。当然,鼻烟壶后配壶盖不足为奇,关键不在壶盖,而是我发现童子头顶,也就是壶口的地方,有在童子雕成后切磨过的痕迹,童子原有细线毛发,为了钻磨壶口并掏膛,原来雕琢毛发的部位被切磨掉成平秃状,但仔细观察仍可看出后加工过的痕迹。我心里有了数,明白了其中的蹊跷———童子是宋时物无疑,后来,很可能是清时,有人命工匠将其改为鼻烟壶,童子形体壮硕,改为鼻烟壶倒蛮合适,况改制的想法也很巧妙,没枉糟践了原来的物件。老高断为清物,大概基于基本常识———鼻烟传入中国是在明末清初,随鼻烟而来的西方烟盒,在华夏土地上渐渐东方化,产生了既供实用又可把玩的鼻烟壶。老高肯定知道玉器行里早有老玉改作一说,只是他没有想到自个面前的这只执莲童子鼻烟壶,就是一件老玉改作的范例。
对于这件东西,老高开价还算合适。说合适,是以清代玉器价格而言,若论到宋代,就算是捡漏了。
买回家,写了张纸条连童子一块放在盒子里,纸条上写:“高家童子”,从老高店铺买来的,做个标记罢了。2008年春节,中国作协副主席高洪波偕夫人到我家做客,洪波兄也收藏玉器,来了自然要看我的藏品,我讲了这件东西的来历,洪波兄觉得有趣好玩,拿在手里看来看去。我知道洪波兄特别钟情鼻烟壶,他的烟壶收藏已成系列,见他喜欢,便让他拿了去。开始他怎么都不要,我说:“捡漏得来的,从高家店铺来,再回到你们高家的烟壶队列中去,也算你与它有缘。”这一说,洪波兄不再推辞,收了下来。
当初无意中为执莲童子烟壶命名“高家童子”,没想到最后真的落脚高家,倒应了机缘巧合一说,想想蛮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