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也夫：方舟子与性格多样性

　　方舟子与性格多样性

　　郑也夫

　　陈丹青屡有连珠妙语。其中我最欣赏的一句是：反右运动是一次性格惩罚。性格上多年来的惩罚、筛选，铸成了今天中国人的特征：胆小怕事，弃绝公开批评，尤其不敢指名道姓。

　　方舟子一出场，便觉眼前一亮。坦率地说，我喜欢异类，对高度同质化的主流有深入骨髓的厌恶。因为中国人性格上丧失了多样性，从某种意义上说喜欢异类，而不限于特定的某个异类，就是喜欢多样性。而如果你真的喜欢异类，是可以接受异类身上的毛病的，不然他们是异类还是完人呢？如果你真的喜欢多样性，要准备遭遇到一些怪诞角色，不然就很像叶公好龙了。

　　我乐见方舟子若干言论的更大根据是，乐见言论自由的环境。有人说方舟子的言论伤害了很多人。我不以为然，一个无职无权者的言论没有那么大的作用。其一，它很难有直接的建设性，仅可促进多样性的文化空间。其二，也很难有较大的破坏性，对国家姑且不论，对个人怎么个伤害方式？他说了算数吗？他说你抄袭你就是抄袭，说你伪科学就是伪科学？如果说得太离谱，非但伤害不了他人，反倒使自己沦为笑柄。说到底，他出卖的是言论，他没有审理的权利。对言论我们没有畏惧的道理。如果说方舟子的言论显得作用大，是因为类似的言论太少了，稀缺成就了强音。越是在言论自由的社会环境中，一个言论的破坏性越小，它成为多个观点中的一支，他要迎接很多对手。我是挨过方舟子骂的人，我不觉得受到伤害，只觉得好玩。

　　有人说方舟子有道德优越感。有没有是他自己的事，你觉得他有是你的感受。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受？其中一个原因恐怕是该做这事的机构不作为，做这事的个人太少。多家分摊也就没了道德优越感。而一个独行侠不拿出一点动听的话来励志，怎么继续前行呢？

　　有人说方舟子总以为自己都对，别人都错。就是做实了他有这特征，也是太无所谓了，社会上自以为是的人少吗？个人性格的问题，不是别人管得着的。我常常以为性格不是优点，也不是缺点，是特点。不同的性格互见短长，各有代价，有百害而无一利是少见的。乐观的人要为忽视了一些风险埋单，悲观的人要为丢失了一些机会埋单，无畏的人当英雄和死鬼的概率都高，胆怯的人为保性命不计其他。方舟子其实为自己的性格埋了单。听说他朋友很少，我愿意相信。交友是人生一乐，当然有代价，就是要顾全关系，不好一意孤行。我觉得，每个人性格的形成都是一个互动的过程。比如方舟子，没有很多朋友关系方可我行我素，而不管不顾的结果是没有那么多朋友。他已经埋了单：少了朋友，多了敌人。为了什么？既可以说是追求个人名誉，也可以说捍卫学术共同体，二者其实是可以合一的，后者很难脱离前者。

　　我对方舟子有好感。就是觉得不管他说得对还是错———他举报的抄袭我基本没查过也就无从判断，他都不是在报私仇，不是在打派仗，也不是政治立场决定一切，是一介书生在剽窃问题上的判断，是他真的以为对方有问题。

　　据说，时下关于方舟子的话题是他也涉嫌抄袭了。这是个专门的、专业的问题。不做功课是不能发言的。这里我只想说，一个人反抄袭，和他自己抄袭，是独立的两件事情，应该被分别看待。就是说，抄袭者也可以反抄袭。一个人自己有了过错要受惩处的，惩处条款无论多寡都不会包含你从此不许寻找别人的类似错误。我们很难说，有醉酒驾车或调戏妇女记录者，都不可以举报别人剽窃。同理，即便抄袭过，他也并没有丧失举报别人抄袭的权利。一码是一码。硬将两桩事情放在一起，有搅局之嫌。

　　也想奉劝方舟子，心平气和地向社会作出解释。社会上有恨你的人，也有爱你的人。你应该显示出与你的对手截然不同的风格———他们常常对举报置之不理或简单粗暴。如果全社会都是你的敌人，简单粗暴或许是个选择。但是对关心你的人呢，他们期待方舟子能继续给他们一个异类的亮色。

　　(作者系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