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雅与放肆
想吹长笛的小说家
2005年的春天,和小说家王刚有过一次见面,是在他宣武门的家中。他拿出一把银色、泛着优雅、高贵色泽的长笛对我说:托朋友从国外买的。我现在恢复吹长笛了。先吹一段莫扎特吧。
这是《英格力士》出版后的第二年,《英格力士》所引起的诸多反响,还回旋在他周围,但他想的是吹长笛。把我们当时的问答还原,大概是这样的:为什么写小说?为实现文学梦。实现了文学梦干什么?在家吹长笛。
这之后我们没再联系,四年后《福布斯咒语》(上)面世,闹了一场“一女两嫁”的版权风波,又两年,下部面世,总共加起来75万字。我开始做自己的判断,他大概并没有恢复吹长笛,因为他还想着写小说,长笛对他,只是个永久的念想。
音乐其实已埋在他的文字里。《英格力士》里就有,《福布斯咒语》里也有。只是,那种勃拉姆斯式的优雅、舒缓的曲式,用于《英格力士》的怀旧非常恰切,用到咒语里,便有些潮乎乎。要知道,他的封面腰封主题词是:读新《子夜》,哭当代资本家的原罪与理想。
一本应该在这个时代出现的小说,因为写的是当代房地产商人。房地产这个词汇,无形间攫住了很多人的梦想。而撑起或打碎这梦想的地产商们,很难让我们用敬仰与热爱去形容。但我们离不开他们,也的确很想了解,他们为什么可以翻云覆雨地左右我们的幸福。
从《英格力士》开始阅读王刚,很难想象他除了优雅,还有残酷、放肆的一面,是在《福布斯咒语》的叙述中。但是把他更早的作品《月亮背面》放一起读,又似乎能感到某种承接。那是冯小刚拍了电视剧又被搁浅的作品,同样是放肆、残酷与优雅的集合体。这样看来,《英格力士》更像一个作品的例外。
比起其他作家,王刚的经历相对复杂,他生于新疆,少年时吹过长笛,青年时从新疆到北京追寻文学青年梦,与他合作多年的责编周昌义称他为中国的拉斯蒂涅。但他很快又转身下海,跻身于商界并转战于海南,也因此目睹了很多商界人物的浮沉。至今,他还和一些人保持着联系,并感慨着他们的命运。而这些,构成了他写这一系列作品的生活资源。
读《福布斯咒语》,能看到一对似恋人又像搭档的男女——冯石与姜青——优雅而残酷的欲望舞蹈,它时而被解读成野心,时而被对应成中国梦。到底什么是中国梦,或者它只是这个时代欲望与情感挣扎和博弈的代名词?它令人联想到了《月亮背面》中的牟尼与李苗。对,他们已经是王刚这类小说中标签式的人物组合。一种在别人笔下可称之爱情的东西,在王刚笔下,总有它血淋淋的一面,不过撕开的同时,王刚又总让你想到一只受伤的老虎,在舔舐自己的伤口。
生活中的王刚喜欢名牌,喝洋酒,很懂得享受但又很容易出离愤怒。他会一个人去音乐厅听古典音乐,听得无限伤怀时总是想为什么不去吹长笛。他对自己作品的评价总是两极,一会儿自认牛得不行,一会儿又觉得没意义。那场《福布斯咒语》版权风波,在别人看来后果很严重,他的姿态则是:随它去。使你无法把握,他到底哪根神经最脆弱。
因为《英格力士》在国外的出版与影响,此时的王刚正受邀参加一个纽约的作家村活动,纽约也是春天,所以他在邮件里说:内心里有很多颜色。而在我看来,王刚就是一个有很多颜色的作家,他把这些,都毫不节制地洒给了他的《福布斯咒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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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在《福布斯咒语》的正文首页,你郑重地放了德国作家马丁·瓦尔泽的一段话:“我知道我不是知识分子,我很清楚……我们知道得太多了,我们的知识成为了我们的一种包袱。”一般来说,作家把一段别人的话放在小说前面,是有用意的。你的用意是在什么地方?或者说,你用它来提醒你什么?
答:中国作家喜欢冒充知识分子,或者学者,他们以为自己很有知识,以为自己真的可以成为那种既干净又体面的人,为了掩饰自己的灵魂,就想用“知识”去补充,其实,他们错了,作家总是千疮百孔,矛盾重重,在道德和人格上有很多弱点,可就是这样的人,一代代地写出了人类最伟大的作品。因为他们说了真话,表达了体验,动了感情。
在这本书中,你看不到《英格力士》中英语老师那样令人怜惜而又心生尊敬的人,也体会不到什么叫仁慈与高贵,每个人都狠呆呆地追逐欲望,让你很难用情感去全心拥抱,但你必须正视,因为它包含着这个时代的矛盾与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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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虽然很喜欢你的《英格力士》,但从创作来看,《福布斯咒语》更可接续你的《月亮背面》,因为它也在试图为这个时代最复杂的一群人的精神画像。你有多年从商的经历,尤其经历过上世纪九十年代海南房地产的高潮与低谷,这是你不断创作出这类题材作品的源泉与动力。但是,我们也知道,要书写自己熟悉或者曾经熟悉的一群人,也可能会有自我障碍,无法穷形尽相。你写作这类题材的时候有吗?
答:其实,无论哪一部作品,全是写自己。都是非常个人化的,我的作品,别人一看,就知道有着强烈的王刚痕迹。当然,冯石不能跟王刚画等号,但是,一个作家,他会把自己的全部浸润进他的主人公身上。从这个意义上说,小说家有翅膀,能飞起来,跨过许多别的行当所无法越过的界线。而且,与别的中国作家比,我好像特别没有障碍,总是想穷尽自己,至于这个形象今后在文学史上,别人怎么说,那随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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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你的责编周昌义在前言中说《英格力士》后,你打算写《福布斯咒语》,但迟迟不开笔。你说你在寻找语言和叙述方式的问题。那么在你动笔写作之后,你认为自己找到了属于自己这个题材的语言与叙述方式吗?这是你迄今为止最长的一部小说,上下卷两部。处理这么长篇幅的小说,肯定和一二十万字的不同。你为它做了怎样的准备。你说你用了五年时间完成它。这五年你是怎样度过的,是专心致志地写它呢?还是写一写、停一停,做些别的事。好让它在一定时间放一放,做些调整。听说你在这五年中还掺了一些与你无关的事,因为愤怒而去为别人打抱不平。这会影响到你的写作吗?还是会让你对所写的东西与所写的时代有更清醒的理解。
答:开始我想写出一部精致的小说,可是,表达不畅,然后,我开始变得放肆起来,竟然汪洋恣肆了,75万字的小说让我从开始的随心所欲,写写停停,到最后开始进入了每天写作不止的状态。只是我会在写作中换地方,从海南到乌鲁木齐到北京,到北戴河……其间,不断有新发生的事情影响改变我的原设计。我过于关注现实,所以我面对现实特别渴望发言,这种情状肯定会进入我的小说中。让冯石和姜青渐渐活起来,并让人能认出他们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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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小说的开头是1999年,小说的结尾已经到了2009年,也就是说,你写中国房地产业十年,写到了离现实近得不能再近的年份。当今,每个国人对房地产业都有自己的说辞,但想从你的小说中来寻求当代房地产业的解套方式,又是不可能的。因为小说不承担这个义务。我个人,从你小说的结尾,嗅到了冯石这一代民族企业家的宿命意味。当你说“冯石觉得自己这一生对于许多事情的判断,其实都错了。”的时候,你背后的意涵是什么?
答:我开始作了伏笔,冯石去偷情时看到了门口一双超大的鞋子,他想象他的德国情敌——姜青的外国男友肯定什么都是大的,自己什么都是小的,可是,在小说结束时,他终于见到了自己的情敌那个德国人竟然比自己矮,有可能什么都比自己小时,他终于开始彻底怀疑自己。像冯石这样一代民族资本家走向悲剧是必然的,因为他们活在这个时代,不可能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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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为什么不可能正确?
答:他们在挣钱的过程中,身后留下了一条长长的尾巴,他们摆脱不了这个。他们在夹缝中生存艰难。人民仇恨他们,知识分子恨他们,政府不满意他们,他们生活得极其恐惧。而冯石最后的结局,从一个崇尚市场经济的人,最终依附于权力,成为权力资本的变种,是有象征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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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月亮背面》中有一对牟尼与李苗。《福布斯咒语》中,除了类似这对恋人的冯石与姜青外,还有一个兄弟般的人物关树,和冯石打拼多年,姜青参与到企业中来,还让他们彼此间有了利害冲突。我知道你特别喜欢《美国往事》这部电影,写这三个人物关系时,你会不会希望人们读出类似《美国往事》中那种感受。
答:《美国往事》对我影响多年,我总是会重新看它。我喜欢用两三个人去搅动出一个大的世界。我也喜欢写男女关系的故事,如果没有这些,这世界太无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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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你的语言一直有种音乐性。而这音乐的感觉又带着抒情性,也可称之为伤感吧。这种柔软的调子最适合怀旧,但是用到《福布斯咒语》中,有些读者会觉得不够“狠”。所以从阅读感觉来说,这中间的情感有些潮。不知你同不同意我的这种看法?说到这类题材的写作,我总是能想到丹尼尔·刘易斯主演的一部电影叫《血色黑金》,处理的方式非常简净、直接,几乎只见人物的动作与行为,但是看得人惊心动魄。我个人觉得,那才叫狠。而你骨子里……似乎狠不下来。但又很想狠呆呆。我曾经很想用两个词来形容你:优雅与放肆。现在觉得,用这两个词形容这本书也可。但它无疑是非常矛盾的一对词。
答:很好,我喜欢,优雅与放肆。当我发现我渐渐把自己的忧伤注入到冯石身上后,我开始兴奋了,有感觉了。当我发现冯石竟然像俄罗斯人那样,有了丰富的情感时,我感觉到特别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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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因为《英格力士》,你获了很多奖,并且作品被译到国外。因为《福布斯咒语》,你也得到一些外国传媒的空前关注。但我感到两者的关注焦点不一样。前者的关注更带有文学与个人记忆的共鸣。后者则是因为你所涉及的题材与现实问题。我个人喜欢《英格力士》更大于《福布斯咒语》。这是一个情感的评判,而不是作品好坏的评判。如果很多人都像我这样,你未来的创作会不会受影响?
答:我的写作总是两股。一种是《英格力士》,一种是《福布斯咒语》。我会按照自己的感觉去写下一部小说。比如我现在在美国开始写的小说《关关雎鸠》就走在《英格力士》那股道上。我很高兴你们喜欢《英格力士》,好吧,还会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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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你现在在纽约参加一个叫ART OMI LEDIG HOUSE的作家村活动,谈谈你在纽约的情况。外面世界让你对自己的创作有什么更新的理解?
答:纽约没有让我震惊,只是觉得好。我住在55街,走到百老汇就五分钟,我看了《歌剧幽灵》,那天在倒时差,所以老是困,但是,那个唱幽灵的男演员真是太动情了,他一次次地用熟悉的音乐把我吵醒。直到我不困了,开始默默地、深情地欣赏着他。在林肯中心看莫索尔斯基的歌剧时,我才真正地被震惊:身边所有那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竟然跟我一样熟悉这部俄罗斯人的歌剧!你说纽约人有没有文化?我开始怀疑那些在纽约与北京之间来回跑的文化掮客们,他们没有文化。你可以天天在电视上看到他们,他们特别喜欢表面的“新鲜”东西,并没有向世界深刻、深情地表达他们自己的国家。我更加坚定了,用长篇小说的方式,去写自己熟悉的生活,然后,让纽约以及全世界看到我的小说。
孙小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