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写/本报记者曹静
明天,第16个“世界读书日”。每年此时,公众的阅读状况总是广受关注。
有人说,“一种文化行为一旦到了需要过节的时候,就说明我们已经失去了它。 ”那么,我们如今是否正在经历阅读危机?今天我们该怎样看待阅读?……
《解放周末》对话复旦大学中文系主任陈思和教授,思考人们共同的思考。
《中国近代思想史论》,李泽厚著,人民出版社1979年
《管锥编》,钱锺书著,中华书局1979年
《谈美书简》,朱光潜著,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
《城堡》,卡夫卡著,汤永宽、陈良廷、徐汝椿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
《萨特研究》,柳鸣九编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
《傅雷家书》,三联书店1982年
《百年孤独》,马尔克斯著,黄锦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
《人论》,卡西尔著,甘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
《爱的艺术》,弗洛姆著,李健鸣译,商务印书馆1986年
北岛、舒婷等的《五人诗选》,作家出版社1986年
《第二性》,波伏瓦著,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年
《梦的解析》,弗洛伊德著,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
《随想录》,巴金著,三联书店1987年
《红高粱家族》,莫言著,解放军出版社1987年
《查泰来夫人的情人》,劳伦斯著,饶述一译,香港艺苑出版社1988年
《心灵史》,张承志著,花城出版社1991年
《九月寓言》,张炜著,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
陈思和的阅读史
《白鹿原》,陈忠实著,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
《古船》,张炜著,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
《狱里狱外》,贾植芳著,上海远东出版社1995年
《无梦楼随笔》,张中晓著,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年
《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陆键东著,三联书店1996年
《马桥词典》,韩少功著,作家出版社1996年
《顾准日记》,陈敏之、丁东编,经济日报出版社1997年
《现代化的陷阱》,何清涟著,今日中国出版社1998年
《黄河边的中国》,曹锦清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年
《兄弟》,余华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至2006年
《秦腔》,贾平凹著,作家出版社2005年
《生死疲劳》,莫言著,作家出版社2006年
《第九个寡妇》,严歌苓著,作家出版社2006年
《三体》,刘慈欣著,重庆出版社2008年至2010年
《地铁》,韩松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
《古炉》,贾平凹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
《天香》,王安忆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
■读的“书”可能少了,但阅读并没有从我们的生活中退出
解放周末:近年来,几乎每次公布的国民阅读调查都显示,国民阅读时间较少,阅读率偏低。对这样的调查结果,您怎么看?
陈思和:知识界和主流媒体对读书问题一直非常关心。当前确实有一个普遍说法:民众读书率下降,大众的读书热情减退,因此政府部门需推动、呼吁老百姓恢复阅读热情。我起初也持这一看法,但是生活中的一些小事触动了我。老百姓的阅读热情是不是真的下降了?我认为应当重新思考一下。
解放周末:您对调查数据产生了怀疑?
陈思和:我不是专业人士,难以断论一项调查是否科学。但我发现,一些统计调查的是公众的读“书”时间。但当前,国民上网率非常高,不排除有一些人上网是在玩游戏、娱乐,但其中有一大部分也是在阅读。
解放周末:网上阅读没有被统计在内?
陈思和:难以统计。比如,我家有个亲戚是位女孩,我发现她无论什么时候都不离手机,有时在公共场合也盯着手机看。我问她:“你在干什么? ”她说:“我在看小说。 ”“从哪里看? ”“网上‘DOWN’下来看啊。 ”这件事触动了我——在我以前的概念中,现在的孩子整天上网,“上网”的概念就是不读书,尤其不读文学书,只是玩游戏。但其实他们也在读书,在看小说,尽管他们读的这些小说有些人并不认同。
从那以后,我开始观察,地铁里很多年轻人尽管身体摇摇晃晃地站着,但捧着手机低着头专注地看。他们不是在打游戏,而是在看小说、看新闻。所以我感觉到,我们读的“书”可能确实是少了,但阅读并没有从我们的生活中退出。
■阅读就是看、并领会其内容,它应该是个宽泛的概念
解放周末:在您看来,电子阅读也是阅读的一种。
陈思和:是的,现在时代变了,阅读的形式多种多样。在网上看小说,不能说不是在阅读,那种认为非得要手里拿本书看才算是阅读的观念是不对的。
解放周末:我们需要对阅读有一个新的定义。
陈思和:阅读是否仅仅指纸质媒体的阅读,青年人从网络上或者从其他传媒获悉的信息,是否列入阅读的范围呢?读报、读休闲杂志、读健康知识、炒股指南等生活类读物,是否同样列为阅读范围?这些都是问题。
在我看来,阅读应该是一个宽泛的概念。 “阅”即是看,阅读就是看、并领会其内容。凡是用眼睛看东西,通过视觉接受信息,都可以称为阅读。比如说,早前人们把“看画”也称为“读画”。对着一幅画,用一种赏析性的眼光来看,就是一种阅读。
解放周末:阅读的对象不局限于书、报、文件等等。
陈思和:是的。都说现在是“读图时代”,除文字符号外,阅读的对象也可以是具象的图像。从广义上说,看电视新闻、文艺节目等等,我觉得都是一种阅读。因此,如果要考察阅读在国民生活中所占的比重,需要从阅读的新定义出发,重新考虑。
解放周末:如果就阅读的宽泛定义而言,您认为我们的阅读率如何?
陈思和:阅读率的具体数据很难统计。但就我的感觉,长期以来我们的阅读局面其实没有大的改变。解放前,知识分子、学生读新文学,小市民读“鸳鸯蝴蝶”、读张恨水张爱玲,各有所爱。我小时候上海市民有一句口头语,叫“新民晚报,夜饭吃饱”,上海人吃完了饭就把晚报打开,看社会新闻,看林放的杂文,还看连载小说,能说这不是上海人的阅读习惯吗?现在的上海人,吃好晚饭,打开电视看新闻、看节目。这也是一种阅读,不能说它不是阅读。
对大众来说,不管读什么书,是看文字还是看电视,阅读就是一种生活习惯。只要对这个世界存在好奇,对周围的人、事、物有了解的渴望,就会自发地去阅读,甚至每天不看点东西就觉得难过。可以说,阅读是进入现代文明后的一种日常生活。
■阅读水准的下降,是在阅读主体大众化、阅读内容扩大的背景下产生的
解放周末:尽管大众的阅读习惯没有消退,但随着科学技术、尤其是信息技术的快速发展,我们的阅读状态确实发生了不少改变。
陈思和:谈论阅读,一定要先承认阅读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发生了变化,这变化首先是因为阅读的载体发生了变化——阅读不一定要从纸面上看,还可以从电视机上看,也可以在电脑上看、在手机上看,这些都使得我们的阅读更加便利。
第二,阅读的主体也在变化。在教育不普及、文盲率很高的封建时代,阅读是少数精英、知识分子具备的能力,阅读主体的范围很小。近代以来,教育日益普及化,印刷品大大增多,大众识字率普遍提高。识字是阅读的唯一门槛,因此几乎所有青少年、成年人都能阅读。电视普及后,幼儿也能通过电视、网络观看影像,不识字也能阅读。可以说,现在阅读几乎覆盖了各个年龄层的所有群体。
解放周末:也就是说,阅读大众化、普及化,从少部分人享有的权利变成了几乎所有人都能进行的活动。
陈思和:是的。过去读书人少,这些精英读的大多是四书五经、经典著作。阅读是一种高雅、有文化的行为。现在,阅读空间大大扩展,当全民阅读时,阅读内容必然参差不齐。加之近年来社会节奏加快,生活压力增大,不少人往往绕开经典名著和“大部头”的书籍,阅读以流行、时尚、省时、省力的“快餐化读物”为主。
解放周末:因此,不少人感慨,当今社会流行轻松有趣、缺乏思想内涵和人文底蕴的“浅阅读”。时尚阅读、娱乐阅读、消费阅读打败了人文阅读、经典阅读。他们由此得出结论——大众阅读水准下降了,我们面临着阅读危机。
陈思和:确实,这是人们对阅读现状产生忧虑的一个重要原因。但我们应该意识到,当前阅读水准的下降,是在阅读主体大众化、阅读内容扩大的背景下产生的。只有认识到这一点,我们看待目前的阅读现状,才会有一个比较客观、平和的态度。
■一个国家需要精英文化,但也需要大量的民间阅读
解放周末:人们之所以忧虑当前阅读现状的另一个原因,是阅读被看作是与国民素质息息相关的大事,是民族文化传承的路径。
陈思和:阅读是人类精神传承、精神享受的一条重要途径,但并非是唯一的途径。刚才我们提到,古代中国的读书人很少。按照一些人的看法,这么多人不读书,传统怎么继承、发展?但事实是,中国是一个文明大国,文化绵延几千年,从未出现过中断的迹象,现代人仍然知道几千年前孔子说了什么、庄子说了什么。
解放周末:这是什么原因?
陈思和:文化的传承,一个靠当时的精英阶层。我们把大量的优秀文化放在教育中,四书五经等民族文化精华,通过教育行为一代代延续下去。这是一种国家行为,也在客观上起到了鼓励大家读书的作用。
但是,与中国的人口基数相比,这样的读书人少而又少。绝大部分老百姓是不读书的,但他们形成了另一种文化习惯,那就是通过民间故事、流行小说、传统戏曲、佛经故事等载体,接近传统,传承传统,形成了各式各样的民间阅读、民间文化。
解放周末:现在的大众阅读也可以归为这个范畴。
陈思和:是的。不能否认,我们两千多年文化的传承就是靠精英教育,通过知识分子的参与、阐述来阅读书籍、传承文化,这些可以归为教育性的阅读。但有一个更大的空间是大众阅读。大量大众阅读是带有娱乐性、消遣性的——人们一般不会怀着受教育的目的去阅读,因此这种阅读是自发的、快乐的。但也因为这样,在一些精英看来,这些娱乐性、消遣性的阅读是低层次的。
解放周末:是否有必要提倡少一些娱乐性、消遣性的阅读,多一些人文性、求知性的阅读?
陈思和:对于普通百姓而言,我认为没有必要。阅读大致有两个动机,一个是求知,一个是消遣。对正常人而言,这两种阅读都需要,它们并没有高下之分。一个国家需要精英文化,但也需要大量的民间阅读,为下层的民众提供身心放松。如果剥夺了老百姓通过阅读消遣娱乐的权力,都去搞政治学习,这在正常社会中是不可能的。社会需要大量的消遣性阅读,让老百姓读得开心、读得“轧劲”。
■课堂上不讲《红楼梦》,反而开个“郭敬明研究”,这就有问题了
解放周末:对当前的阅读现象,您的态度非常宽容、乐观。
陈思和:我不认为当前的阅读出现了危机。只不过,可能问某个小朋友“你知道沈从文么”,他/她说不知道。但是,小朋友不知道沈从文其实没什么关系,文学专业人士知道沈从文就可以了。我们用不着因为有人不知道沈从文、鲁迅,就认为他/她不读书,他们其实也在读书。
解放周末:他们不知道沈从文,但知道郭敬明。
陈思和:知道郭敬明而不知道沈从文,这也是一种读书。就像上世纪50年代,我们读的都是《红岩》、《红旗谱》,你问我卡夫卡、萨特,甚至《金瓶梅》,我很可能不知道。但是不知道《金瓶梅》不代表不读书,不知道中国文化。
解放周末: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读书风尚。不能因为读不读某本书或某一类书来判断一个社会的读书风气。
陈思和:不能把阅读看得太狭隘,只有看几本好书才叫阅读。况且好书、坏书的判断在历史上也不是一成不变的。
解放周末:但不能否认还是存在着绝大多数人公认的经典著作,近年来我们一直在提倡阅读经典。
陈思和:在要不要读经典这个问题上,就理想状态而言,我们当然要提倡全民读经典,但实际上我们做不到。因此,一定要保证,我们的高校、我们的教育渠道一定要提倡阅读经典,至少阅读本专业中的经典著作。哲学系的人不读柏拉图是不对的,中文系的人不读《论语》是不对的。作为高等教育,应该围绕着经典原典,这也是我们复旦中文系一直强调读经典的意义所在。
解放周末:大众阅读和教育性阅读需区别对待。
陈思和:专业阅读必须抓,课堂上必须讲最经典的东西。相反,有些东西就不需要在课堂上讲,因为你不说人家也知道。如果在课堂上不讲《红楼梦》,反而去开个“郭敬明研究”,这就有问题了。
■千万不要把阅读变成高不可攀、与大众兴趣相违背的东西
解放周末:今年“世界读书日”之前,新闻出版总署下发了通知,继续开展全民阅读活动,要求各地、各部门创新内容和形式,推进基层读书活动。对此您有何建议?
陈思和:我希望我们的宣传舆论首先要让人们意识到,自己正在阅读。我们不宜强调这样的观点:“你们不在阅读,读我们要你们读的书才是阅读。 ”
解放周末:首先要肯定大家:你是在阅读。至于读什么、怎么读那是可以讨论的。
陈思和:是的。我不主张把阅读提到很高的高度,把阅读看得太神圣不好。我们现在习惯把一样东西从大众的日常生活中剥离开来,以凸显其重要性,但实际上效果适得其反。千万不要把阅读变成高不可攀、与大众兴趣相违背的东西。如果这样,人们就会不自觉地拒绝阅读,阅读不会成为人们的一种日常生活。
解放周末:具体而言,我们可以如何推进阅读活动?
陈思和:深圳、扬州、烟台等城市近年来都十分注重市民阅读,“读书月”、“阅读季”等活动有声有色。我们确实可以多举办一些文化活动,搭建阅读交流平台,民间组织、学者专家可以向公众推荐阅读书目,提倡大家阅读经典,或者做一些经典普及工作。
解放周末:比如您曾经为中学生策划过一套课外阅读丛书《火凤凰青少年文库》,最近和黄玉峰先生主编的《中学文学读本》也已出版。
陈思和:知识分子有义务与大家分享自己的阅读经验,为有兴趣的读者、特别是青少年提供参考、指引。但我们无法强求人们一定要阅读某些书,也没必要搞一些硬指标来对读书活动进行考核。读书是一件好事,但读书是没有什么标准的。
解放周末:归根结底,读书是一个人的事,一件私人的事。
陈思和:是的。我常常想到我的外祖父。他念私塾出身,解放前在外国人开的电车公司当查票员,会讲“洋泾浜英语”。他喜欢读书,读了很多书,也有自己的偏好:不读新文学,只读旧小说,而且读得很细。他喜欢历史,在老式账簿上用毛笔把历朝历代皇帝的名字年号、历史故事一个个写下来,写了好几本。他还是个业余的汉字改革积极分子,甚至设计了一套汉字拉丁化的方案,照这个方法编了一本字典。
解放周末:这些纯粹是他的业余爱好?
陈思和:对。我外祖父就是一个普通职员、普通市民,他的工作和文学、历史毫不沾边。他不读世界名著、经典文学,在一些人眼中他的这种阅读是不入流的。但他身上体现出一定的文化素养,对传统文化的继承也是相当好的。他在阅读中感到快乐,他的人生也因为读书而充实,在我眼中他就是一个有学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