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46年参与创办晋冀鲁豫《人民日报》,1948年参与创办中共中央机关报《人民日报》,我父亲在人民日报工作了四十多年。他在退居二线后撰写的《我在人民日报四十年》和《人民日报风雨四十年》,就是他一生中这段最重要的经历的存照。近读当年与我父亲共事的同志朋友撰写的怀念父亲的文章,记录了当年工作中的点滴故事和一些细节,使我仿佛看到那有声有色的忙碌岁月,那可圈可点的办报生涯。
人民日报原副总编辑李仁臣同志在《真舍不得你走》中写道——
1986年3月,我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走上了报社领导岗位,由评论部副主任直接被提成报社副总编辑。我向李庄请教,他谦词连连,却在看似不经意间给了我重要的点拨,其中有一条就是“既要用红笔,也要用蓝笔”。用红笔者,改他人的文稿,审看大样,以至于策划、组织重大报道,带领队伍;用蓝笔者,自己动手写文章,不要因为忙而搁笔。这些年来,我一直没有忘记李庄的教诲,一有懈怠便用这句话警策自己,总不忘自己是个编辑、是个记者,用红笔,也用蓝笔。我能够坚持下来,是和当初李庄的提醒有直接的关系。
我在评论部工作的时候,曾用散文笔法写过一篇植树节的评论员文章,题目是《大家都来描绘绿色的画卷》,与以往的植树节评论不一样,得到李庄的肯定。植树节的评论,应该是农村部写的,但是,农村部主任李克林常来评论部找部主任范荣康,拿来一些重要的消息、通讯,让评论部帮着配评论。那时,大家称李克林为“李老太”,只要李老太一来,准有重头戏。我就曾经接到过一项任务,为李老太拿来的一篇通讯配评论。这篇通讯写的是“文化大革命”期间,山西省昔阳县搞了个“西水东调”工程,就是从昔阳县境西部截住流入黄河水系的潇河水,通过人工开凿的隧洞穿过太行山,从地下引向东流,灌溉昔阳5个公社的土地,改入海河水系。这项“改天换地”的所谓大工程,历时四五年,投工近500万个,耗资达几千万元。粉碎“四人帮”、拨乱反正之后,这项工程终于下马了。这是一个极为沉痛的教训。在“农业学大寨”的年代,明知这种工程劳民伤财,可是谁也不敢碰。李老太拿到这篇稿子,如获至宝。范荣康将配评论的任务下达给我。我反复研究这篇通讯,确实感到这是一个极为沉痛的教训,多少年来,我们搞农业,一靠运动,二靠“大干”。现在看得很清楚,靠没完没了地政治运动不行,靠盲目的“大干”也不行。这种蠢事,我们不能再干了。评论写成后经范荣康修改送李庄。我拟的标题是《沉痛的教训》,对这个标题,自己也不太满意,感到一般化,但因催得紧,便仓促交卷了。评论小样送到李庄那里,很快就退回来了。我一看,眼睛为之一亮,标题改为《再也不要干“西水东调“式的蠢事了》。虽然标题不用标点符号,却能让人读出惊叹号来。见报时就是这个标题,非常提气,非常鲜明,非常响亮。后来,这篇评论被评为“中国好新闻”一等奖,标题好,也是这篇评论引人注目的原因之一。
经李庄朱笔点石成金的稿子不计其数。有的稿子在见报前退到部里,大家看了笔迹才知道是李庄改的。有的稿子是在夜班上了版以后,李庄在大样上改的,第二天见报了,作者看到有改动,但不知道是谁改的。不过,有经验的编辑、记者知道是李庄在上夜班,凡是出彩的标题,十有八九都出自“老李”之手。
……
人民日报原国内政治部主任吴昊同志在《道不尽许多情》中写道——
李庄文章是我师。
李庄是我文章师。
我说,我应称李庄同志为“老师”,主要是指写文章说的。那些年,我在《人民日报》上发表的东西,不少是李庄同志亲自改过的。
有人曾说:“人民日报优势在评论,评论优势在李庄”。这话的确有一定道理。李庄同志确实是个新闻评论的专家,或者说是对评论进行修改、创议、把关的专家。那些年,他主持夜班工作,每天报上的评论,从“社论”、“评论员文章”到“今日谈”、“编者按”几乎都经过他的手。看着李庄同志改过的样子,让人叹服他那精益求精、严肃认真、妙笔生花、一丝不苟的作风和文风。李庄同志从不放过对任何一个字的推敲,也不放过对任何一个标点符号的订正。在我的记忆里,不知有多少次,都是文章已经上版了,李庄同志还是打电话来,叫把某个字或某个标点改过来。每当我说他改得好时,他总是自谦地说:“雕虫小技!雕虫小技!”
一张报纸,一个刊物,可能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青年人喜欢的,老年人未必喜欢,老年人喜欢的,青年人未必喜欢。市场经济,具体到办报、办刊,就要抢读者,谁抢到读者,谁就成功。报刊的内容、版式、风格,都有可能成为各自的优势,但是要从文字规范、文字优美来说,所有报刊都是一样的。文字生硬,错别字成堆,标点符号乱用,哪一类读者都不会喜欢。李庄同志所谓的“雕虫小技”,对任何一个报刊来说,对任何一个编采人员来说,都是“雕虫大技”,都是不可或缺的硬功夫!像李庄同志这样的才人,永远是我们这些文字工作者的楷模。
……
人民日报记者部高级记者高新庆同志在《永久的伤痛》中写道——
我在人民日报四十年,从一个毛头小伙子,成长为比较成熟的编辑记者,编、采、评基本都能拿得起来,这与报社很多老领导、老同志的指导、帮助分不开,而李庄同志的教育,手把手指导,一字一句的推敲、指导、修改更为突出。可以说,在李庄同志主政期间,我所有在全国产生影响的新闻、通讯、述评、评论、社论,几乎都有李庄同志的斧正和心血,包括很多一版和一版头条的新闻作品,很多是他亲自安排版面。这种呵护和关爱,令我永生难忘。
1977年3月2日,《人民日报》一版头条新闻《徐州铁路分局顶住“四害”由乱到治》及配套评论《要大治,要敢治》……新华社发通稿,中央台头条广播。这套东西,李庄同志作了仔细修改和加工。
1977年10月9日,《人民日报》一版头条大字通栏竖题:《打一场肃清“四人帮”流毒的人民战争》,六千多字的评述新闻,新华社发通稿,全国各家报纸全文一版或一版头条转载……这篇重头稿,李庄同志亲自改后还打电话专门告诉我放在《人民日报》一版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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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5月13日,《人民日报》头版二版同一天刊登我三篇东西,一版头条新闻和评论《振奋人心的启示》,二版长篇通讯《三明市的变化》,第一次全面系统介绍三明市在改革、开放带动下,坚持以物质文明为基础,以精神文明为导向、灵魂,两个文明一起抓,两个轮子一起转,精神文明促进物质文明建设的经验。……12日晚9点左右,李庄同志亲自给我打电话,说:“小高,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我立刻赶到他三楼办公室,他对我说:“你的大作老胡(时任社长胡绩伟)已审定、修改,老胡政治上把关,咱们一起来,对评论再从文字上斟酌斟酌。”于是他拿出老胡审定修改过的小样,一句一句念,一句一句修改,不时还问我,这样改一下是否更准确、贴切?这次一起修改,我对老李真服了,他老人家知识之渊博,古文功底之深厚,文字之准确、贴切,我这一辈子恐怕坐飞机也赶不上。
……
这些饱含深情的回忆,就是父亲红笔蓝笔办报生涯的真实写照。父亲的新闻历程,前半段主要用“蓝笔”,以记者的眼光和笔触采写新闻和通讯;后半段侧重执“红笔”,以编辑的视角和思维编排新闻和版面。几十年来,他都做得有声有色,可圈可点。关于他的“红笔蓝笔两从容”,除了自己写文章用蓝笔,编改他人的稿子用红笔这一层意思外,还有一层,就是退出现职领导岗位后,要放得平心态,拿得起蓝笔,书写回忆文章,总结经验教训,继续做有益事业、有益后人的事。父亲的新闻作品在不同时期、以不同形式结集选编外,晚年仍笔耕不辍,先后撰写了80多万字回忆文章,《我在人民日报四十年》、《人民日报风雨四十年》、《晚耕集》、《难得清醒》等,就是放下红笔、拿起蓝笔的结果。而《新闻典范在咫尺》(范敬宜)和《人民日报的历史画卷和宝贵财富》(张研农)两文,无疑对此作了饱含深情的、高度概括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