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耄耋老人和一位研究老房子的专家,对黄公望晚年隐居地杭州“筲箕泉”的寻访
特约撰稿 仲向平 朱祥林
样如此,在“筲箕泉”边的子久别业,如今也是扑朔迷离,难以寻觅。笔者历经数月多方探求,认为如今花家山宾馆内的“雅谷泉”即为过去的“筲箕泉”,子久别业其实就在这里。
黄公望,字子久,生于南宋咸淳五年(1269年),宋亡时不过10岁。逢此离乱之世,读书无科举功名,作为“南人”,长大后成一小吏,已是最大的前程。但造化弄人,黄公望47岁时遭“经理田粮事”入狱,出狱时已近“半百”。古人七十已称“古稀”,活到“半百”,大半生已入泥潭,寻常人毫无凭藉,还能有何作为?可黄公望却因祸得福,狱中受契友杨载“世故无涯方扰扰,人生如梦竟昏昏”的启发,出狱后从此入道归隐,纵情山水,“大半江南子久家”,实现了人生的大转折。终成一代山水画宗师,为元四家之首,仅一幅《富春山居图》已足名垂千古。最后享年86岁(一说90岁),无疾而终。若当年无牢狱之灾,以小吏终其一生,何能有此。
但最奇的还是在黄公望身后这幅名画人所共知的遭遇,若当年未曾一度被焚而成两截,以原画存世,恐怕未必有此知名度。
但事情还未到此结束,还有一件奇事,世人恐怕未必清楚。
黄公望与杭州的因缘甚深,不仅仅是《富春山居图》的一段即《富春山居图》(剩山图)现藏浙江省博物馆,更有他生前与其子曾在西湖赤山之阴的“筲箕泉”隐居过,并画过那幅久已失传的《筲箕泉图》。黄公望当年好友郑洪有诗《题黄子久画》曰:“筲箕泉上青松树,犹复当年白版扉。”此诗与《筲箕泉图》可为黄公望当年隐居“筲箕泉”的铁证。今子久草堂虽早已荡然无存,但只要找到“筲箕泉”,其附近即为子久归隐之地无疑,它的确切位置,其实不难查考。
但是,“筲箕泉”究竟在何处?
历代有关志书中,从明田汝成的《西湖游览志》到近人钟毓龙的《说杭州》,此泉皆历历可考。但到当代,如1995年出版的《西湖志》中,已仅有“筲箕泉涧”而无“筲箕泉”。
有人以为“筲箕泉”今称“筲箕湾”,在西湖西南面,位于赤山之北,法相寺之南。“今据实地观察,当年西湖南山的‘筲箕泉’(即筲箕湾或箕泉)不啻为元明高隐者的难得胜地。”(王伯敏《中国绘画史》)也有人说:“称此地为泉,是因为元代时这个地方泉水的确很多。”(王旭烽《走读西湖·子久别业〈富春山居图〉》)
笔者以为以上二说皆似是而非。前者“泉”与“湾”,两者概念不同,岂可混为一谈。后者因泉多而以一泉名概括之,亦无此理。近年出版的《杭州的水·泉》一章中,有“筲箕泉”名列其中,文不长,今录之于后: “据《湖山便览》卷八记载,筲箕泉出赤山的北面,即今花家山宾馆内,流合于惠因涧。《缀耕录》一书说大画家黄公望曾居住在这里。《清河书画舫》中收录有黄公望所绘的《筲箕泉图》。筲箕泉水量甚大,常年不息。”
也许真的是岁月流转,想不到如此名泉,花家山宾馆(前身即为花家山庄)内似乎尚无一人知晓。如今宾馆内唯一的一条水涧边上只有“雅谷泉”,其旁有《雅谷泉记》碑。其文曰: “西湖之泉不可胜数,然虎跑泉谓杭之圣水。雅谷泉与虎跑泉同出一脉,仅山南山北之别。论地势虎跑泉高,雅谷泉低,故雅谷泉水量大,终年不绝。”
据《西湖游览志》记载,花家山花港所自出,高60尺。山谷中林木葱郁,石阶盘旋,溶洞幽幽,有泉淙淙不息,经小溪涓涓入湖池,弯曲迂回径通西湖。原最高人民法院院长江华探幽到此,独爱此泉,称之为雅谷泉。
“……涧水溜溜,清澈可鉴,甘洌异常,啜客为佳。贮水与碗平以钱币渐入,满而不溢与虎跑泉水同其厚质。”使人不解的是此记无撰记人,亦无立碑单位与年月,但据此已可明了“雅谷泉”之名起自江华。据花家山宾馆内的老职工说,上世纪60年代初,当时江华“探幽到此,独爱此泉,称之为雅谷泉。”一如碑文所说。不过最初碑材似为铁皮,上面文字差不多。故“雅谷泉”之名至今已近50年,难怪一般人只知有“雅谷泉”而不知有其他。何况这地方当年一般人不能随便进入,里面的变化外人更不得而知。这也似乎可以说明1984年春为调查黄公望遗址而邀请当地久居的老乡及基建勘察人员多人,走遍“筲箕湾”而终无所获的根本原因。
其实,只要稍作思考,便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自来泉流今古,湖上有如此好泉,千百年来难道无人发现,无人赏识,竟然还没有留下一个泉名?!“雅谷泉”之名总共不过50年,50年前这泉究竟叫什么?读过《西湖游览志》的碑文作者应该知道这里还有一个“筲箕泉”,他应该说明“雅谷泉”的沿革,这才称得上是对历史负责。
也有专家在论及“筲箕泉”时认为“上世纪50年代初在这里辟建花家山宾馆时,在兔儿山麓发现石隙泉涌,乃凿池积水,惜泉眼不知所在了。如今泉源已没有蛛丝马迹可寻,仅有一潭碧水和‘筲箕湾’一个地名而已。……今后若得筲箕古泉重现,当可树碑以纪念这位山水画大师了。”(鲍志成:《黄公望杭州西湖及富阳行迹考》)这一段话若稍加推敲,不禁使人提出这样的质疑:“筲箕泻珠”早为“慧因十景”之一,其流成涧久已载诸书志,何待今人发现并为之凿池积水?更不可理解的是,花了这般大力何以如此宝贝的泉眼却任其在眼皮底下湮没而不知所在?世上能有这样的怪事吗?
据笔者走访当地老人进行实地调查,得知“筲箕湾”内泉水众多,当地近百亩水稻田均赖此灌溉。据现住赤山埠19号70岁的黄长泰老人说,上文所提到的那个泉眼,就在今天省外事办公室大楼后的山脚下。上世纪50年代“花港观鱼”扩建时,有几家拆迁户就拆迁在此,这泉眼就在一户姓金人家的厨房内,出水量足供饮用而有余,当年他曾进去亲眼见过。但不数年,这几户人家再度拆迁,原址上建起现在的办公室大楼。黄长泰老人还特意带我们去到大楼右侧屋后的山坡旁,看看原来泉眼的大致位置。但如今这里已是一条宽不过一公尺左右另一端阻塞的小道,早不见山泉的踪迹。
当初在此地凿池积水另有泉源。据现住三台山路184号75岁的王瑞笙老人相告,这里原有一个长7至8米、最宽处5米、深约1米的石板铺的月牙池,是上海富商胡小房所建大墓的附属建筑,池水极寒,内有小鱼虾。建花家山庄时,一是为山庄增添园景,二是在湾内水稻田上建屋需要大量泥土与碎山石增高加固地基,故在附近开挖人工小湖并将此池扩大成现在这个样子。据现住三台云舍81号、花家山宾馆的老职工、如今尚在锅炉房工作的72岁老人许贵芳说,此池泉源至今尚在。他在带我们到“雅谷泉”泵房去参观以后,又带我们到上述那个池边的一块大石旁,介绍说泉眼就在这石头的下面。承老人热心,还带我们顺着池东过去,有小铁栅可让池水流入一个由“雅谷泉”分流而来的人工小湖。湖东又有一个小铁栅,再让湖水流入小水涧,直到花家山庄传达室后,折而向南,与“雅谷泉”东流而来的涧水相会,继续东流出山庄而去。这流向若不加细察,与古志中“筲箕泉”涧极为吻合,因而将月牙池中的泉源误为“筲箕泉”,而将“雅谷泉”主流所经之涧定为慧因涧,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极大的误会。
实际上,据王瑞笙老人相告,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筲箕湾”内尚有南北两涧。涧宽均在1至2米上下,其水极寒,沿涧10米内不宜种植,涧内也有小鱼虾,遇大冷天,涧面雾气升腾。两涧之间,尚有五棵粗可合抱的大松树,在记忆中印象极为深刻。北涧的源头即为现在的“雅谷泉”,传说此泉水脉与水乐洞相通,当年他就在这附近耕作。南涧出水的源头称“印潭”,山石缝隙中有不少小泉涌出,当地人传说“筲箕湾”三面环山,玉岑山、石屋岭、兔儿岭犹如蟹的双螯,中间“印潭”与现在的“雅谷泉”南北分列,即为蟹的双眼,想像颇为奇特而形象。再说“印潭”下流50米左右,即进入有一亩左右的大荡,俗称大荡儿,这里是他上山割柴草的地方。当年南涧沿山而下,与东来南折的北涧在当年的玉岑山脚下相会,穿过现在山庄门前当年宽约2米的小石桥,现已拓宽成进三台山社区的通道,但涧水仍由路下涵洞通过,再蜿蜒流入西湖。现住三台山路51号82岁的张如松老人说,他儿时常在“印潭”附近嬉戏,也看到过当年湾内的南北两条涧水。据此可知,他们所说的南涧,即是志书上所载的“慧因涧”,北涧即是“筲箕泉涧”,由此可知,两涧在半个世纪前尚在。但如今50多年过去,南涧上已建成了一幢幢建筑物,“慧因涧”已经消失,这就是让众多专家探寻“筲箕泉”时陷入迷宫的根本原因。
在这里我们不能不感谢附近一位热心的阿园大妈,为我提供了现在已经很难找得到的知情人王瑞笙和张如松两位老人,不是他们提供见证,人们实在很难在原物已经消失的历史迷雾中探索到如此接近的真实面貌。现在我们可以庆幸地说北涧“筲箕泉”涧如今尚在,据此即可确认今之“雅谷泉”其实即是古之“筲箕泉”。子久草庐当在此泉附近无疑,可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近年西湖西进时,将子久别业建于别处,实是一误,犹如当年乾隆将《富春山居图》真伪倒置一样。1995年出版的《西湖志·人物卷》未将黄公望列入,亦是一大疏漏,再版时理应补入。
仲向平:浙江省旅游科学研究所研究员,专注于城市历史和人文地理的研究,著有杭州老房子系列丛书共6本,另有著作10余种,论文数十篇,现为杭州市历史学会常务理事,杭州市古都文化研究会常务理事。
朱祥林:1930年生于杭州,1959年山东大学历史系毕业,1978年调回杭州,任教江城中学。近年参与编撰《杭州街巷》、《情归西湖——杭州西湖文化名人墓葬探寻》等书,现为杭州古都文化研究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