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涌豪
编者按:
近年来,文艺批评遇到了许多从未遇到过的新情况、新问题,其现状不如人意。本报自5月18日至6月3日,在一版陆续刊发了一组“文艺批评病相报告”系列报道,从不同的角度对文艺批评的现状进行了讨论,引起广泛的社会反响。今起,我们围绕如何建构健康理性的文艺批评的话题,于《文艺百家》专版集中刊发一组文学艺术家和评论家的笔谈文章,以期将这个问题的探讨进一步引向深入。
对文学批评的批评,上世纪末就已经出现。以后,受消费时代和注意力经济的驱动,许多批评迅速沦为营销,既不见学理,还不讲操守。这不能不让人感叹,在“文学过剩”的当代,批评是否真的会沦为一种寄生的冗余。本来,当文学在俗世中蒙难,批评尤能彰显存在的价值。现在,批评家向世俗投降,作精神撤防,种种平庸、苟且与慧黠的操弄,使它再难称为文学的忠实护法。
失范,是因为“失节”
有的批评家不再坚持文学的超越特性与价值理想,相反,因唯恐被人认为落伍悖情而自觉默认世俗的趣味,不但看别人按市场下单不管,自己也跟着市场的反应打转。如此既不敢直面现实,做狮子吼,又不敢损伤文字的可读性,发醒世危言,结果只能牺牲主见,望风希旨。有的批评家则忽视对人生洞察力的养炼,不仅不能切入作品的内里,由关注作品的“精神前史”而对作家产生“了解之同情”,还缺乏属于自己独有的切入角度与表达力,一如人所挖苦的,一旦隐去姓名,根本看不出是他在写;倘再隐去对象,又看不出他在写谁。如此只知道搬来主义,横向移植,佶屈聱牙,满纸死气,什么都谈到了,就是没谈文学,真正坐实了施尼茨勒所言的真理性,“深邃从未昭示过世界,明白才更深地看入世界”。
这其中,有一种批评家最是乡愿。他们不但不能识人于微时,拔杰作于泥途,反而固守势利的前见,眼睛盯着名家名作,心中只有功利的算计,乃至以赶热场显示存在,凑热闹自抬身价。贾平凹近年来的城市小说固然不能说不好,但从《白夜》到《废都》,明显有对自己所不熟悉、甚至不敢熟悉的城市生活的偏见,对城市中的人性负面与鄙俗趣味也有不尽准确的观念图解,由于这种图解有时是偷窥式的,不免以偏概全,散漫失焦。至于他的乡村小说,连普通读者都能感觉到,有时下笔不知进退,有过分张扬原始愚陋的毛病。如《秦腔》和《古炉》,一例是疯疯癫癫的人物,迹近空空精精的情节故事,在还原乡村风习同时,明显堕入了乡村经验的迷思。但对这一切,少见有一线的批评家出来说话,哪怕是对艺术上零度叙事是否必须放弃适当的抽象提炼,“泼烦”的细节堆砌是否必然牺牲必要的节奏控制的质疑,更不要说对作家究竟应怎样处理与生活关系的讨论了。譬如,他独特的乡土经验是否一定来自于真实的生活积淀?他对过往近乎病态的固守和对当下近乎绝对的隔离,是否仅通过个人的癖好就能得到解释并获得正当性?这里面有没有人格的自我固化与应世策略上的狡黠与世故。当然,也包括基于性格的局限,一种自我藏拙的无奈。如果有,他笔下的乡土还有多大的真实性?人们又该怎样认识这种真实?可所有这一切讨论都还没有展开,越情的哄抬已经出现。这不禁让人怀疑,当这边厢,作者面对记者侃侃而谈,自承小说是自己“迄今为止表现小说民族化最完美、最全面、最见功力和深度的文本”,那边厢,论者忙着张皇文化批评的高头讲章,以掩饰自己文本细读功夫的缺失,这作者与评者之间,原似有着相互迎合的主观图谋的。
更可叹的是,恰恰是这些批评家,每年都写年度盘点与回顾反思,并经常出语峻刻,笔含秋霜,对文学批评最严厉的批评,几乎都来自他们。可当论及具体的作家作品,常能换过一张脸孔,另有一付笔墨,或者为避风险,或者为图省力,只作泛泛之论,而鲜少文本的细读,乃至根本就不读,60多万字的《古炉》,当然就更没时间读了。至若将不同时期、不同场合以及不同的批评文体迭合在一起看,其主张的不相统一甚至自相矛盾,更可以到触目惊心的程度。由此,不能从作者的原初本意论及与作品实际呈现的距离,从作品的遣词造语、句式句长论及个人语型与大师法则的关系,并难免蒂博代所批评的以法官自居的“职业的批评”的习气,就几乎是注定的事情。如此但有随机的迎合,而无恒定的主见,多重立场下的圆滑选择,虽不足以服人,更谈不上什么公信力,居然能全身而退,既享体制春风,又得世俗供养,在媒体与作家两方面都能安全地幸存下来,而且幸存得很好,真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们只能说,这样的批评家太偕世入时了,以至于与世推移,难得糊涂。从这个意义上说,在当今文坛,批评家真是最应该被批评的一群。此所以,赫尔岑要说:“我们不是医生,是疾病”。由这种疾病造成的批评失范,说到底正因为批评者的“失节”。当批评者不再是文学的立法者甚至阐释者,他的批评必然有立场而无是非,有判断而无思想,并一定会言不及义,语不及物,但有八卦,没有正见,直至将纯正的文学批评弄成“话题批评”或“人情批评”。前者远离案头用功,只会人前招摇,且出语率意,哗众取宠,全不想今天有多少人是靠媒体建构的知识和影像来了解世界、认识自己。后者则离作家越近,离说真话越远,是如赫尔德所说,把自己完全当成了作者的“仆人”与“友人”,忘记了还应该甚至更应该是一个“超然的评判者”,结果真就把自己弄成了作者所嘲讽的文学寄生者。对这样的批评家,要求其对人生困境与文学命运有深切的体认是有些高了,他缺的是做批评最基本的诚意。
回到对文学的爱
所以,鉴于今天文学批评有许多时候严重滞后于文学的生产机制,我们固然应加强“元批评”的研究和学理的建设,但最需要的,恐怕首先是呼唤一种有诚意的批评,因为诚意是这个世界上最简单直接的人性,是人最根本的真实表达与真心沟通的基础。当然,也是文学批评所必须遵循的至切的道理。古人说得好,“进学不诚则学杂,处事不诚则事败,自谋不诚则欺心而弃己,与人不诚则丧德而增怨。今末习曲艺,亦必诚而后精,况欲趋众善,为君子乎?”(程颐《论学篇》)文学虽非布帛菽粟,但与人关系也大,其至极处,更有越然于“末习曲艺”之上的精神性内涵,它涵养人的性情,导正人的情感,倘若论文学的先自不诚,确实无以启人意,服人心。
那么如何做到有诚意的批评呢?一段时间以来,学者的讨论已经涉及到批评家的“精神气质”与“责任伦理”等问题。我们的感觉,真所谓“大道至简”,就像诚意是最简单的人性,文学批评的诚意也无非是枣熟打枣,李熟打李,求实务真而已。它要求一个批评家不能老在面上浮议,在各种主义中翻滚,不讲真话,不出真知。既不能以作家为中心,又不能以文本为中心;既失却人生的关切,又没有深度超越;并整体反思时出语峻刻,不假辞色,具体评价时则每每说过年才说的好话;又或对无名与边缘的创作多有酷评与苛责,对成名与交好的作家则曲意回护,越情称颂。如若这样,就不是技术问题、学养问题,而是良知问题、诚意问题。就是自欺,就是不诚。事实是,许多时候,碍于种种原因,批评家懂得的并不一定比其他人多,所以,与作者交心,向读者开放,坦承自己的不满或困惑,正是有诚意的表现。前此,读到作家赵长天评《古炉》人物复杂失序难以卒读的文章,就可见这种诚意。比之那种不碍世情,不伤交情,该批评的时候沉默是金,不该表扬的时候发挥出色,从而加剧批评庸俗化与空洞化的文坛习气,这种“微辞很多”的后面,分明可见鲁迅所说的“对文艺的热烈的好意”。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觉得,要做成有诚意的批评还真不需要太多的准入条件,也无需搬弄太多的“后”、“新”理论,只要如普希金所说,回到对文学的爱,就已经足够。
在这个过程中,如果还能深自戒惕,知道媚时者庸俗,媚权钱者恶俗,媚平庸的大多数者低俗,同时又高自要求,抱定做一个“坚实的,明白的,真懂得社会科学及文艺理论的批评家”的理想(鲁迅《我们要批评家》),知道正如一切伟大的艺术常因拒绝与社会的认同而成就其伟大,一个伟大的批评家也能因成为社会的“反论”而成就其价值,然后,为已然者纠错,为未然的立范,这就是极富诚意的建设性的批评了。在这种有诚意且富有建设性的批评中,我们才谈得到迎来被伏尔泰称为“第十位缪斯”的真正“健康的批评”,并真正给文学与批评一个机会,使其有以繁荣与发展,并重塑文学批评的伟大标准与神圣理想。
(作者系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