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为何纪念萧红?
——首届萧红文学奖颁奖典礼及“萧红的文学世界”座谈会在哈尔滨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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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 张滢莹
初夏6月,被誉为“东方莫斯科”的哈尔滨气候宜人,首届萧红文学奖的颁奖仪式在这里拉开帷幕。来自海内外的20余位知名作家、评论家、学者齐聚一堂,在为获奖者祝贺的同时,也对萧红作品在当下的意义进行了探讨——在萧红诞生一百年后,是什么让她的作品依旧绽放光彩,是什么让我们无法忘记她短暂苦难的一生,和她所留下的宝贵精神财富?
从接触萧红作品至今,美国学者葛浩文与萧红已有了三十多年的缘分,他被友人们戏称为“对萧红不离不弃的远方爱人”。至今,他对于萧红的喜爱仍不减当年:“我一直问自己,为什么喜欢萧红的作品,列出了这么四条:她的文字简单朴素,并且能用文字来‘绘画’,她的每部作品题材风格叙事观点感受都不一样,她的叙述观点能在写作中自如转换。这些都是我认为好作家的品质。”
在对于萧红作品的探讨中,作家王安忆也提出了四点值得思考的地方:那个时代到底发生了什么,使得所有知识分子突然开始对自己的生活不满意?“五四”时期的作家,和启蒙之间存在一种紧张关系,而他们笔下所启蒙的人物,偶然反过来也会启蒙他们,这是为什么?“五四”时期的个性突破,反映到男女关系上,多数是女性把自己的爱情和婚姻全部托付出来,而她们对面的男性则早有家室。这样的命运在她们所创作的小说中肯定有不同的反映,我们又该如何去辨别?当这一代作家写小说时,中国现代小说还处在雏型阶段,在没有摹本的情况下,他们是如何将小说导向现在的方向的?
《人民文学》主编、评论家李敬泽则从编辑者的角度出发,认为《呼兰河传》即使放到今天,由匿名读者投稿,依然是“惊为天人的好作品”。“尽管现代作家有那么多光辉灿烂的名字,但是像萧红这样在诞辰100年的时候,依然能够让这个时代爱文学的、有审美判断能力的读者们爱她、被她强烈地触动,这是很了不起的。”他说,“很多我们纪念的诞辰100年、150年的作家,他们的稿子放在今天,只有史的价值,而没有活生生的文学价值,萧红的作品却充满了这种当下性的特质。”对于萧红写作中大量存在的闲笔,他认为,这些在现代写作中常被视为闲笔的部分,在萧红的作品中却是不可或缺的主体部分:“现在的小说不说闲话,不说废话,反过来也要想,我们认为不废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什么使得我们觉得有些东西可以不假思索地丢弃?在这个时代,有效的又是什么?能够流传下去的又是什么?萧红的写作依然为我们提供了很大启示。”
在形容对于萧红作品的印象时,作家韩少功用了两个词:大的慈悲,大的自由。他认为,萧红笔下的阶级意识、民族意识的确存在,但在真正的文学写作中,她大大地超越了政治上的立场和观念,不依附也不屈从于某些政治潮流。“意识形态并不可怕,一个作家可以有意识形态和政治倾向,并不妨碍他们成为伟大作家,关键是政治是从生命感受中自然流露出来的,而不是用标签、口号等贴起来的,萧红在这点上难能可贵。”
他同时提出,与当代作家相比,萧红所处的时代赋予了她更多值得解读和领悟的东西。“他们那个时代所拥有的一些东西,比如价值观上的一些坚定、明确的东西,而我们这个时代的价值观和各种确定性受到了许多质疑,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都处在迷茫之中。”他说,“他们和社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在社会的发展变革中经历了很多。而我们现代的作家都被集中在千篇一律的都市环境里,作家生活的经验存在同质化的危机。即使是在当代,有艺术理想的作家还是应该从萧红这样的作家身上吸取精神的营养。”
评论家贺绍俊指出,在对于历史的不断发掘中,我们正开始重新认识现代文学传统的丰富性,更全面真实地走近老一辈作家的创作和人生。“如夏志清的研究,他对张爱玲、钱钟书、沈从文的研究,开拓了我们文学叙事的空间,使我们从单调的文学史叙事中走出来。”对于萧红的认识也是如此。“我们曾把萧红局限在左翼文学的框架内考察,近来又有把她彻底从左翼文学中抽离出来考察的倾向,这些研究都是不完整的。左翼文学并不单一,其本身就具有丰富的内涵,对于萧红的探讨也应当更为丰富和立体。”他同时认为,在对于文学的讨论上,很多时候更多的是从非文学的角度展开,而忽略真正文学本质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在萧红身上很突出,“在萧红作品中所体现出的女性、贫民、自由,诗性,善良等主题词,更多地超越了文学个性的特质,而是一种本质性的东西。”
在以《呼兰河传》为代表的萧红作品中,对于自然景观的描写非常常见。作家阿来表示,《呼兰河传》中围绕河流所派生出来的闲笔,经常被简单地归结为一种诗意,但在萧红笔下却又不仅仅是诗意的存在。他说:“如果我们仅仅谈诗意,可能很难把这种作品感动人,打动人最本质的东西传达出来。大自然在西方,在很多时候具有宗教意味。萧红的作品除了诗意之外还具有更高一点的东西:那是一种在哲学表述上类似于神性的东西。”
在探讨作品的同时,阿来也对我们习以为常的诗歌散文传统提出看法:“我们的作家擅长写景观文章,却经常停留在静止、表面化的图景上,而我们的诗歌散文传统中也存在一种奇怪的倾向,会将自然界浩大的东西变成一种符号象征体系:梅花象征了什么,荷花又象征了什么。这在我看来是比较遗憾的。在我们的叙事文学中,一直拥有一种紧绷的、阴谋似的个人关系,并且经常将个人关系描述为钩心斗角。在叙事方式与对小说定义的理解上,萧红有些溢出我们中国文学传统小说观念的地方,这些都很值得研读。”
研讨会上,不少作家、评论家在围绕萧红的人生经历和作品的探讨中,也提出了她的写作对于当下的意义。学者叶君指出,萧红的人生悲剧中,相当一部分因素源自于她任性的个人性格:她远远超越了她所处的那个时代,她对作家的认识超过了她同时代的作家。萧红一直认为,作家不是属于某个阶级的,是属于人类的,出发点是对着人类的愚昧,这也是今天她的作品能和读者对话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上世纪40年代的背景下,萧红认识到,作为作家,要写出最好的作品来才无愧于这个时代。她之所以能被我们认真地怀念,就是因为她无愧于那个时代水准的作品。”他说,“当时所涌现的诸多抗战作家,如今能被记起的已经没有几位。《呼兰河传》中那种乡土回望的方式,曾一度断裂,直到汪曾祺的时代才得以续起,萧红可以说是一位承前启后的重要作家。即使放到当下,一个作家面对这个时代和面对自我,如何保持自己的立场,也是我们要考虑的。”
评论家张学昕则从小说技术的角度,提醒当代一些小说写作中“过于聪明”的做法。他认为,萧红的作品在语言和结构上都有比较粗糙的地方,也存在许多写作上的盲点,但正因为这些盲点,让人看到了她的诚恳、厚道和朴实。“一个小说家一定会有自己的盲点,而不能过于聪明,太精明,太算计。”他指出,“回到今天,我们的作家所承受的,比萧红那个时代承受得更多。作为现代人,我们没有理由拒绝物质世界,面对这个时代如此多的诱惑,不同的作家需要建立自己所固守的东西,包括意识形态,信仰,神性等等,来抵抗这些诱惑。要以建设的目光,肯定的目光发现作家对于时代的书写。”
《南方文坛》主编、评论家张燕玲则指出,由于制度和文化的历史震动,中国的文化土壤、文化的性格分裂侵入女性的性格中。萧红渴望传统家园,又追求自由的精神,抗争专制,必然会在夹缝中生长,充满了悲剧与苦难。“萧红文学世界里对女性的这种书写,她所创造的女性的表达方式和不妥协的自由精神,成为了今天女性文学的一种走向和文学精神。”针对许多人将属于同时代的萧红和张爱玲比较的问题,张燕玲认为,张爱玲是在滚滚红尘中生活相对安逸,她的笔致妖娆阴冷,气局相对狭小尖锐。而萧红生活惨烈,笔致素朴天成,气局宏大崎岖,文学世界温暖深沉,纯粹执着,是一种紧贴大地,关于百姓生与死的大悲凉。“今天这样纯粹的作家已经很少了。该坚持的时候,我们是否坚持了?我们如此执着地去寻找变化的时候,是否思考过什么东西应该是不变的?”她说,“我想不变的是萧红这种纯粹的文学精神,是我们对专业精神的坚持,也许这才是我们今天纪念萧红的意义所在。”
活动由中共黑龙江省委宣传部、人民日报出版社和黑龙江省作协主办。座谈会由黑龙江省作协主席迟子建主持,中国小说学会常务副会长雷达、《文艺报》总编辑阎晶明、人民日报出版社社长董伟、哈尔滨师范大学教授冯毓云以及王阿成、叶广岑、季红真、叶弥等作家、学者和批评家出席并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