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袭·模仿·为何又畅销?
黄平 张卉菁
■不可否认,郭敬明的“幻城”击中了一代人的潜意识(舍此无法解释他惊人的畅销),将不可讲述的现实以魔幻的方式呈现,这是一种“野草”式的象征性写作,但是郭敬明的“野草”式写作,是为了熄灭地火。
■从现实到魔幻,从魔幻到现实,郭敬明的所有作品,从时间上营造“小时代”,从空间上营造“幻城”——这座新的铁屋子,或者说来自“野草时代”的铁屋子的变形,却不见了“呐喊”。这是一种非魔幻非现实又魔幻又现实的“郭敬明主义”,这成了我们这个时代,很不幸,真正的“主旋律”写作!
讨论郭敬明,一般谈到的是他的《小时代》系列,《幻城》等魔幻题材相对较少,有所分析也往往流于印象式的描述。毕竟,和《小时代》系列的“现实”题材相比,《幻城》、《爵迹》等魔幻题材,对于批评家的阅读障碍更大,原来的语词、语法与分析的范式,面对这类作品不得其门而入。
如果说,穿透《小时代》这类现实题材,是要将“上海”还原为“幻城”,破却“小时代”的幻觉,重现“大时代”的真相;那么,穿透《幻城》这类魔幻题材,是要将“幻城”还原为“上海”,破却“幻城”的幻觉,重现上海所代表的真切历史处境(尤其是90年代至今这个“漫长的90年代”的真切历史处境)。概括地说,这是一个双向的过程,走完这个循环,方有可能真实地理解郭敬明,以及更重要的,理解郭敬明所代表的庞大青年群体。抽象地说,只有在本质的层面上讨论郭敬明,在潜意识的层面上讨论郭敬明,而不是在表现的层面上、意识的层面上讨论,才是一种有效的讨论。以往的讨论,比如修辞上的文字是否华丽,有无病句,法律上的作品是否抄袭,无法真正地解析郭敬明、穿透郭敬明,作为打引号的“郭敬明”,既是90年代的当代史,又是90年代的潜意识,而且他还证明了,历史与潜意识,果然就是一回事,他称其为“宿命”。郭敬明的“反动”与“魔力”,就在这里。
且重温《幻城》,该书于2003年1月底上市,一经出版就获得大量好评,所谓文字绮丽华美,故事有着天马行空般的“大幻想”和感动人心的力量,销量十分惊人(2003年至今在文学出版市场上,可以说是“郭敬明时代”,唯一可能与之抗衡的是韩寒),郭敬明藉此成为当下最畅销的作家。
与此同时,网络上却掀起了另一股“抄袭”风波,认为《幻城》涉嫌严重抄袭日本漫画团体CLAMP成名作《圣传》,继而引起了郭敬明粉丝群与批评者之间长达数年的争论,这一场战争还在进行之中。
在笔者看来,《幻城》一书在世界观设定、剧情、人物、对白、主题、风格等各方面的确都存在对CLAMP“命运三部曲”(包括《圣传》【1989-1996】、《东京巴比伦》【1990-1993】和《X战记》【1992-】三部作品)的大量相似之处。换而言之,《幻城》其实更接近于“同人小说”的定义(同人小说,指利用原有的漫画、动画、小说、影视作品中的人物角色、故事情节或背景设定等元素进行的二次创作)。不过,讨论是否“抄袭”,从来不是文学批评的首要目的,笔者更感兴趣的,是《幻城》与“命运三部曲”的同与不同,这种差异性是怎么出现的?仅仅是无意识的改写,还是暴露出深层次的历史的症结?这一切的关键点,就在于无论《幻城》还是“命运三部曲”的核心主题:“宿命”——怎样的“漫长的90年代”,让郭敬明传达出了如此“中国特色”的、被判定为“无法改变”的宿命?这个“宿命”,冥冥般控制一切的“宿命”,到底是什么?
回到作品,无论是否可以被称为“抄袭”,《幻城》模仿了CLAMP“命运三部曲”的重要主题:“宿命悲剧论”,这一主题在《X战记》和《圣传》中较为突出。比如,《X战记》中,展开了一场赌上地球与人类未来的决战———这结果,将由一个名为神威的少年所决定。神威可以是“代行神之威严者”或“猎取神之威严者”。如果少年选择了前者,就会与“天之龙”合作,为保护人类世界而与“地之龙”决斗;如果选择了后者,就会与“地之龙”合作,破坏现有的世界,创造一个没有被人类污染过的地球。神威本来不屑于这场“可笑”的争斗,但是为了保护亲如手足的邻居封真和小鸟,他最终选择了成为“代行神之威严者”。然而,在他做出决策的一刹那,封真成为了“地之龙”,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妹妹小鸟。继而,“神威和封真是双生子”的宿命得以揭示:神威无论成为哪一方,封真就会自动转变为对方。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化,天之龙神威陷入了重重危机。
“命运三部曲”的“宿命悲剧论”中,有三个值得注意的特点:
一、作品初始对宿命主题的确立。在《X战记》中是“天之龙”和“地之龙”的斗争以及占星师对于未来悲剧的预测——人类的未来不可改变,封真和神威成为仇敌,“地之龙”将获得胜利,地球最终会走向毁灭。在《圣传》中,这一“宿命”显得更为复杂———虽然有“六星”宿命的预言,但是如何解释这个预言,却贯穿故事的始终。也正是这种不确定性,使得《圣传》剧情在最后高潮部分突然出现逆转。
二、宿命中没有绝对的“正”也没有绝对的“恶”———面对被“严重污染”的人类社会,是保护已有的文明成果,还是用暴力革命彻底改革?阿修罗和帝释天,究竟谁是“正”谁又是“恶”?这些没有标准答案。三、“人”与“宿命”的抵抗。这是古希腊英雄式的抵抗,但与之不同的是,在以CLAMP为代表的一系列动漫作品中,“抵抗”的力量不是英雄本身的力量与意志,而更加强调一种羁绊———即“约定”和“情感”的力量。与之结合的,正是之前所述的作品人物中常具备的“至纯粹之爱”。两者的结合就构成了由CLAMP所开创的一种少女漫画的突出模式。
郭敬明的《幻城》中的“宿命悲剧论”,有相似的一面,但是又有所不同。在有关“宿命”的确立上,《幻城》开篇有这样一个预言:“卡索,我年轻的王,红莲即将绽放,双星终会汇聚,命运的转轮已经开始,请您耐心等待……”读完全书会发现,这是一个“徒有其表”的预言,且不说这个预言涉嫌明显的模仿(《圣传》中九曜的占星:“六星陨落,其为背天之暗星……汝所孕育之红莲火焰,将烧尽一切邪恶”)该预言的指向非常模糊,在小说开头匆匆出现后再无下文,并不像在《圣传》中贯穿整个故事。“红莲即将绽放”,如果指的是樱空释即将开始他一系列计划的话,那么“双星”又是什么?是指兄弟两人最后的见面?那又为什么要耐心等待呢?最重要的是,小说中真正的宿命,其实是来自于“渊祭”对于众人命运的操纵,这个“预言”不是形而上层面的,是有现实对应的。
且举一例,小说的核心情节,卡索和樱空释的“宿命”悲剧,究竟是谁造成的?小说试图通过上一世“囚徒”与“霰雪鸟”的故事,将樱空释的死解释为轮回般的“宿命”。然而,现实是,樱空释的死不是“宿命”,而是卡索一手造成的。作者所谓的“宿命”,实际上只是“渊祭”的一个游戏,这一悲剧只来自“渊祭”的操纵而已。
《幻城》中的渊祭就是“宿命”,可以随意的决定他人的人生,而这个“宿命”是“恶”的,他恶意地伤害了诸多人的命运。也就是说,在《幻城》中宿命不是一个完整的有逻辑的东西,而是可以经由一个“上帝”来随意操纵的。而“上帝”本身仿佛是自然存在的。在这种逻辑之下,什么事情都可以随意发生,只要上帝挥一挥法力无穷的诞星杖,人类存在的意义就被全然抹去。CLAMP的作品绝然不同,他的宿命也是“恶”的,但是这个宿命只是一个已占卜的结果,绝不存在所谓“上帝”。CLAMP所要叙述的,就是人类的情感战胜命定“恶”之宿命的故事。
显而易见,郭敬明利用了“宿命”这一概念,成全了“永远是孩子”的幻觉——“我”永远是无辜的,是“宿命”在玩弄“我”。“我”又有什么错呢?上天可以随便改变我的命运。在如此命运之下,我只能做一个“忧伤的孩子”了。
这一逻辑在《幻城》中有充分的体现,正是基于这种情感逻辑,卡索才会永远是一个忧伤的、寂寥的王——因为所爱的人都走了。造成悲剧的原因在哪里?是“宿命”——他似乎成为了一个“生而注定孤独的王”。但有意味的是,现实显然不是这样,他所面对的“悲剧”,很大程度上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来解决。
“我们”和“宿命”,在CLAMP的“宿命悲剧论”中的地位是平等的:没有“宿命”那么“我们”存在的意义就消失了,(没有宿命,阿修罗又何以存在?没有宿命,“天之龙”和“地之龙”又何以存在?)“我们”就是为了抵抗“宿命”而生的。在强调“宿命”的同时,更加强调的就是人为了“生存”而进行的反抗。在这一观念下,“宿命悲剧论”已经不再是纯粹悲剧,而是生命的“必须”,是生命的“意义”。
然而,郭敬明却悄然地把“宿命”置于“我们”之上。悲剧被无限放大,抵抗被无限缩小,人最终成为“宿命”的玩物。这是郭敬明式的对于“宿命”的理解:他的“宿命”是一个酝酿“悲伤”的源泉,无关抵抗,仅供忧伤。
在小说的最后,卡索感到了生命的无望,选择了自杀。这或许就是郭敬明于无意识之间给予我们的答案。而“自杀”也正是对于CLAMP“宿命悲剧论”最大意义上的反写。是什么样的力量,使得青年一代(又何止青年一代!)的历史能动性丧失殆尽,我们生活的“幻城”,真的不可改变么?我们面对的“宿命”,真的亘古常在么?悲伤逆流成河,这忧伤却如此乏力。
不可否认,郭敬明的“幻城”击中了一代人的潜意识(舍此无法解释他惊人的畅销),将不可讲述的现实以魔幻的方式呈现,这是一种“野草”式的象征性写作,但是郭敬明的“野草”式写作,是为了熄灭地火。从现实到魔幻,从魔幻到现实,郭敬明的所有作品,从时间上营造“小时代”,从空间上营造“幻城”——这座新的铁屋子,或者说来自“野草时代”的铁屋子的变形,却不见了“呐喊”。这是一种非魔幻非现实又魔幻又现实的“郭敬明主义”,这成了我们这个时代,很不幸,真正的“主旋律”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