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赴美学习前
民国军事奇才许崇智
许锡缵与夫人朱清和
1947年与父亲许崇灏合影
今年是中国共产党成立90周年。在这辉煌的历史时刻,人们不能忘记那些为中国进步、为人类美好前景——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的无数仁人志士。新中国航空工业史上的传奇人物、中共党员许锡缵就是他们中光荣的一员。
许锡缵,生于辛亥战乱之时,逝于新千禧年即将开启之际。他的家史,写就了一部厚厚的编年史;他的家族,在我国近、现代史,尤其是一部辛亥革命史上,是一道奇特的文化景观。许锡缵一生多思多劳、多才多能、多情多义,有气有节有脊梁。他的人生,可谓奇峰突兀,百转千回,但有两条主线始终如雨过天晴般明丽清晰:一条是倾全身心之爱追随中国共产党,一条是与新中国航空工业永难割舍的情缘。
宝剑重磨光射斗
龙驹新试快追风
在一部62万字的记述许锡缵的书中,以唐·韦庄《思帝乡》的“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做了开头。许锡缵如果有知,一定也很喜欢吧!但可能,人们会暂时忘了他本身还是个运动健将,是个音乐行家,是个作家、诗人。因为在回顾他一生为革命奔走的许多壮举时,首先有那样无论如何不能绕开的惊心动魄的一幕。
1949年4月21日,“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但在这个影响到中国命运的历史事件中,有多少人知道,曾经有一些中国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冒着生命危险获取了国民党费尽心机制定的长江防御军事计划和其他军事机密,为解放军渡江发挥了巨大作用。
他们中间,就有时年36岁的许锡缵。
渡江战役前开始的几个月,国民党政府各部门陆续南迁广州。此时,孤军奋战在负责武器研究发展的国防部第六厅的地下工作者许锡缵“临危请命”,要求“坚守岗位”至最后,因此他得以代表第六厅出席各种会议并商讨军事部署。在此期间,他将一份《长江水文图》弄到手,向党的上级组织报告了长江多个渡口的设防情况。
3月28日,许锡缵参加了国防部第三厅留守处召开的紧急会议,是部署长江防御的最新任务。保密局负责人在会上又提出反渡江作战的许多细则,包括在下游沉没大批木船投放石块、阻塞水道,在长江渡口附近倒放汽油、燃烧封江,在各渡口附近村庄的水井里大量放毒等等。
情况万分紧急!散会后,许锡缵马上驾驶吉普车飞速去给他的上级线人报信。这个信息,迅速被中共中央辗转从香港秘密电台获得。
2009年2月,他的已95岁的老战友朱传钧还深情无比地对同仁们说:“孙中山应该把权力给许崇智,而不是给蒋介石。许锡缵完全有条件跟蒋介石……他的父亲是国民党的大官,他最不应该是共产党,但他是共产党,是真正的共产党。”
何解?历史回望,许家脉络钩沉厚重。
许锡缵出身于历经多代的名门望族,祖居广州高第街许地,许家被称为“广州第一家族”。
父亲许崇灏是老同盟会员,辛亥年后,任南京临时卫戍司令,粤汉铁路总理兼护路司令等职。1922年,他向孙中山建议建立军官学校,才有了后来的黄埔军校。
叔叔许崇清是著名教育家,孙中山的重要教育顾问,新教育学和新中国高等教育的奠基人之一,三次出任中山大学校长。1905年赴日留学后与廖六薇结婚,成为廖仲恺的侄女婿。毛泽东主席很推崇他,建国初期见到他时曾说“久仰大名”。
堂叔许崇智是孙中山军事上的主要助手、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建国粤军总司令,蒋介石的拜把兄弟。黄埔军校建立时,许锡缵的父亲曾建议他任校长,被他以“不能都由许家包办”而婉拒。
他的叔叔、东征名将许济与他的父亲、堂叔,被人们称为“许氏三杰”,都是辛亥革命的元老,中华民国的开国元勋。亚洲第一共和国史,在孙中山后面,记录下了他父辈们的名字。然而,就在这样的一个家庭里,却走出一位不贪羡荣华富贵,不留恋安乐温饱的共产党的坚定追随者许锡缵。
1934年21岁时,许锡缵便参加了宋庆龄等六位社会知名人士响应共产党《抗日救国六大纲领》在上海发起组织的民族武装自卫会(简称“武委会”),从此投入革命洪流。他1938年25岁时加入中国共产党,怀揣对民族、国家和社会的责任感、使命感,在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两条战线上,一直奋斗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纵览飞云虽莫测
红阳出自险峰间
1913年5月,许锡缵生于战火中的南京。还没满月,就随家人避难到了上海。在那一年,革命军中出现倾轧,革命力量分崩瓦解,讨袁军事失败。许锡缵从尚在襁褓时至10岁,一直在逃亡,上海、广州、香港,又回上海。一路逃亡,一路见证国家的贫弱屈辱,少年时被外国人欺负、中国人无法抬头的仇恨,在许锡缵心里扎下了根,小小年纪就开始思考国家和民族的命运。
颠沛流离的童年,祖母成了他爱国主义的启蒙老师。有一天在公园门口,他闹着要买一只漂亮的彩色皮球,祖母看了看说:“日本货,不买!”因为,日本鬼子是敌人!这位目不识丁的女性,言传身教给子孙的千言万语、千叮万嘱凝结成千古卓识:人生第一要义就是爱国!
从14岁小学毕业进入中学起,许锡缵便开始接触马克思主义。中国共产党如红日出险峰,照亮了他前行的道路。“一二·九”运动之后的春节前夕,在上海交大航空门做第一期学员的许锡缵与徐昌裕(原第三机械工业部副部长)等志同道合的伙伴,参加了“地下学联”组成的“上海各大中学下乡宣传团”,沿沪宁线徒步赴各县宣传抗日。
许锡缵和徐昌裕在上海交大毕业后被国民党投至“南昌航空机械学校(后迁至成都)继续深造”的陷阱,被迫加入国民党。但他们在成都积极地寻求机会,寻找进步的抗日救亡组织。他们向学生宣讲抗日形势,从而团结了一批同学,同时参加了当地文化界救亡协会并做了大量工作。
随后,他冲破层层罗网,历尽艰难,协助老战友徐昌裕奔赴延安。
1938年10月,经中共四川省地下组织的车耀先介绍、上级川康特委罗世文亲自批准,许锡缵正式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孔子说“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有几重深意?!许锡缵最终选择共产主义、追随共产党,当是将“我以我血荐轩辕”为凭借,做了比常人更深刻的思考和清醒的抉择。
4年后,国民党政府选了一批航空技术人员去美国学习,主要是学飞机发动机制造,准备回国后原样仿制,他被列入名单。太难得的一次学习先进航空技术的机会了!
但是他可以离开自己战斗的岗位吗?组织关系又将如何转到国外?他请示上级,中共成都地下党组织负责人专程去重庆请示周恩来等领导,获得明确指示,“同意许锡缵出国学习,将来建国后需要自己的人才。出国后保留党籍,回国后找党。”
壮志凌云上险峰
攀云攀雾攀长虹
许锡缵在美国待了两年,先是在普拉特·惠特尼工作了一年,又到雅谷工厂去了半年。之后去了兑顿的莱特飞机场、华盛顿的海军航空研究中心、道格拉斯工厂。这是美军的研究基地,一般人是进不去的。在莱特机场他看到了缴获的德国V-2飞弹脉冲发动机和瓦顿道夫设计的立式风洞,而且深入其中工作过。同时他还看到了美国第一架喷气飞机F-80的试飞,在华盛顿海军航空研究中心连真空仓、模拟高空实验发动机汽化器和点火系统也进行了实地考察。这些都是当时西方最先进的科研项目,所到之处,凡允许接触的,他都烂熟于心。
几十年后,许锡缵的夫人朱清和谈起这件事时依旧无限感慨:“说起来,也真是有意思,国民党出钱为共产党培养了一位航空工业专家,同时还为自己培养了一位掘墓人。”
1945年,许锡缵在美国学成回国。到南京后第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找党。“回国后找党”!这声音始终捶击着他的胸膛。但因形势突变,找党的线断了。
在无法同党组织取得联系的困难境况中,许锡缵接到了到国民党政府国防部报到的命令,被安排在第六厅,中校军衔。他想,“打入国防部,就是为打进国民党的心脏,在他们的心脏里埋下个钉子,占领一个阵地!”虽然暂时找不到党,他仍义无反顾、自觉主动地肩负起了一个共产党员的责任、一个秘密使命。
皇天不负有心人!就在许锡缵几年中艰难找党均告失败而焦虑不堪时,1947年,他与之前的老战友朱传钧在南京不期而遇。当那天,朱传钧对他说“那就实说了吧,江北最近来了一个人,想同你取得联系”时,许锡缵的心都要跳出胸口了。虽然来者不是他的直接上级,但实际上他与一条属于解放军第二野战军的情报线联系上了。
渡江战役之后,东方地平线上,一轮红日喷薄而出!许锡缵在无比兴奋中迎来了期待已久的革命胜利和中国命运地覆天翻的变化。1949年,许锡缵恢复了组织关系。六年啊,他终于又回到了党组织的怀抱。站在阳光下,砸碎魑魅世界的豪气溢满胸膛,同时任重道远的沉重感也压上心头。
解放初期,他先后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第21厂(现南京511厂)、沈阳112厂、沈阳111厂、沈阳410厂担任总工程师兼副厂长,正式加入到了新中国航空工业建设者行列。短短一年多的时间,他与企业广大干部职工一起拼搏,建成新中国第一座航空喷气发动机制造厂,加工并装配出中国有史以来第一台航空喷气发动机,同时建立了一整套当时十分先进的航空生产和技术管理制度。在苏联援建的第一批六个航空工业企业中,他是唯一的一位从国外学发动机专业归来的总工程师。他亲历了我国航空工业五年内由修理过渡到制造的全过程,干得酣畅淋漓、意气风发。他的夫人每每端详他当年的照片,都微笑着说:“你们看,他简直神采飞扬呢!”
常忘旧事应称罪
壮志何须问暮年
但是,建国以后接连不断的政治运动中,许锡缵的革命理想主义和他耿直、倔强的性格决定了他乖舛的命运。1955年,他从航空工业的高级领导人岗位上跌落下来,竟是源于他拒绝了组织上让他离婚的建议。
许锡缵与朱清和是相恋四年后,于1937年结婚的,夫妻感情异常深厚。比许锡缵小一岁的朱清和出身于上海一个传统的知识分子家庭,结婚十多年,出于地下党的纪律,许锡缵一直没向妻子讲过自己的真实身份。而朱清和解放前虽不问政治,但参加了上海基督教女青年会,并结识了后来担任中共中央工作委员会秘书长的伍云甫等人。他们曾齐心合力将联合国救济总署一艘载着1500吨面粉和其他物资的轮船调到青岛港靠岸,把船上装载的物资全部运送到了解放区。她还曾跟地下党人一起,把原来属于美国救济总署的400万美元的物资,通过赵朴初先生转交给了共产党。
伍云甫曾说:“我们不能忘记朱清和同志。”解放后,朱清和受政府邀请成为上海市第一届各界人民代表会议的妇女界代表,并被政府邀请登上天安门观礼台参加了开国大典。
没想到,1952年的“三反”“五反”中,她却被诬陷有严重的贪污问题;1955年“肃反”运动中,又被莫须有地定为“特嫌”。且此后凡有“运动”,这些旧账屡屡被翻出来。
“莫须有”也得叫“特嫌”,组织上郑重地给许锡缵做工作,建议他和妻子离婚,如同意离婚就可以继续留在国防要害部门工作并担任更重要职务。许锡缵态度很明确,坚决不同意离婚。谁说共产党人就不讲儿女情长了?那,他就不能再在国防工业大企业里工作,而从沈阳410厂领导岗位降职到新组建不久的、只有几名教职工的北京航空学院函授部。
一年后,许锡缵被指定负责筹建航空工艺和生产组织研究所(即六院九所),从北航的函授部回到了他梦魂萦绕的航空工业建设者的队伍中。1957年,在整风反“右”运动中,他本以为自己多年来反感“特权思想、特权作风”的认识是与中央的指示精神完全一致的,开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发表自己的意见。然而许锡缵绝对没有想到,一夜之间,他在自己认为是按照党的指示,诚心诚意向党提出意见的当口,作为党的敌人被打倒在地。他坚持己见、直言不讳的性格使他的生命之光又一次黯淡下来。许锡缵终被划成右派,开除党籍、撤销行政职务,再次降级使用。
怎么回事,今生他会第二次离开党组织!且是组织开除了他!1963年,许锡缵随所在六院进入中国人民解放军编制,中校军衔。就在他上调院部总工程师室,其中担负的一大任务是执行刘伯承元帅的指示,按部院决定主持研制单人飞行器时,“文革”又来袭,整整5年他被隔离审查。
然而,沉浮吧,只要能在航空工业战线工作!他从没有颓废、消沉,没有怨气冲天。他毕竟是一个有着强烈事业心的人,每次调离后,对航空工业的眷恋之情在他当时的日记中随处可见:“工厂,我很想念啊!虽然我已经不是你的保姆,但是总是惦念着你,我曾经花了多少的心血来抚育你啊!”刚刚“解放”出来,就又开始思考单人飞行器的事,他说要在“最后呼吸之前,必须做出意见工作来,贡献给党”。
故交渐渐远去了。但那年妻子朱清和曾被安排去参加一个会议,坐在会场后面。主席台高高的,许锡缵的堂妹夫朱光亚正在台上。只见他离开座位,在众人注视下一步步走到朱清和面前,握着她的手说:“大嫂,你好吗?”他的声音很轻。至今回忆起此事,老人仍热泪盈眶,“那是一种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生命中难以承受之轻)”。尽管,许锡缵的舅舅就是毛泽东主席的老同学、著名美籍华人李振翩,尽管他的族亲中有许广平、有廖承志……但历次运动,他却从没提起这些。
经年后,如悬岩边的青松般,他“弯曲的身体”,已“带着风的形状……”
改革开放,笼罩中国十年的阴霾为之一扫。1978年65岁时,他的党籍终于得以恢复!
1979年1月,我国航空产品由无偿对外援助改为有偿贸易,航空工业开始出口飞机。3月,三机部党组宣布组建中国航空工业技术进出口公司,这是国防工业最早成立进出口经营机构的部门,许锡缵被调任公司副总经理。他继续以自己坚忍的毅力、孜孜以求的精神、坚持不懈的干劲,殚精竭虑为航空工业的对外开放,为航空、非航空产品的出口以及转包生产等进行了有益的探索。
许锡缵从1964年在六院工作时接受了研制单人飞行器的任务后,一直关注着国内外小型飞行器和无人机的发展动态。他认为,无人驾驶飞机是新世纪作战的宠儿,到离休后,还一直为发展中国的轻小型飞行器奔波呼吁。1994年7月的一天,他梦见了六院的老副院长,“向他提发动机研究所事,仍想搞发动机研究,苦心凄戚!”81岁的他把这个梦写进了日记。直到1999年他去世前不久,还在元旦那天的日记中写道,“还想做几件事:1.无人机定要搞成……”
80多岁高龄时,他仍用生花妙笔写出多部大作,《黄埔恩怨——许崇智和蒋介石》、《上海交大“一二·九运动史”》、长篇小说《秘密使命》等大都记述了自己的亲力亲为,亦有对历史经验教训的总结,为后人留下了宝贵遗产。
1999年3月8日,严重的心脏病最终压垮了许锡缵。追悼会上,他的大女婿写下了一副挽联:出于名门投身革命创业航空春蚕到死丝方尽;历尽坎坷耿直处世无愧后人蜡炬成灰泪始干。这无疑是对许锡缵一生松柏精神、云水胸怀的写照,他把自己对祖国的忠诚以及对理想、信念、品格、爱情的坚守和一份纯真保持到了生命的终结。
历史多情。在两百年间中国的近、现代史里,许氏家族彪炳其间,许锡缵微笑屹立着。
车 军(注:文中所有小标题均录自许锡缵与其父亲许崇灏诗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