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港和广州府城画》局部。
1.被史学界冷落两百年
历史研究价值堪比《清明上河图》
外销画与广州有密不可分的历史因缘。18世纪至20世纪初,为适应西方国家扩展市场和旅行者搜奇寻异的需求,这种结合了西方画技与中国传统画艺制作的特殊绘画——外销画在清代中期唯一对外通商口岸的广州风行一时。
这些融合了大量清代市井生活的风俗画,大多产生于广州民间画家之手,被当时来此游览的国外游客带走,庋藏于西方各国,而中国国内却罕有收藏,长期以来被国内美术界和学术界忽略。在一百多年的辗转流传中,上万幅精品归入大英博物馆收藏。
中山大学历史系教授蔡鸿生称,“从艺术角度上看,外销画在中西画家眼中大多被视为没什么艺术价值的‘匠画’。而对于史学界来说,外销画更是没有被充分重视起来。”
“世界摄影术在1839年诞生,此前的图像资料甚少。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一道圣旨从京城传到沿海各省,下令除广州一地外,其他港口停止对外贸易,这前后八九十年间,中国与西方的接触地只有广州。由于季节性贸易的关系,来往的外商在贸易淡季暂住澳门,于是外销画只在广州和澳门有,罕见地反映了当时中国社会生活的状况。”蔡鸿生说,从这个角度讲,外销画对于清史研究有不可低估的重要价值。他甚至认为,“外销画与《清明上河图》有相似之处,都是反映当时的市井生活,在以图证史和以史证图的意义上,两者有着相同的意义。”
蔡鸿生说,“这些外销画是18世纪、19世纪广州的社会生活图册,地域包括广州市区、郊区和黄埔,包含文化、历史、交通、植物、花鸟等题材。通过这些成册的外销画,可以了解鸦片战争前广州的社会和风土人情。”
2.病榻上签订出版合同
四位学者六年研究漫长而艰辛
在外销画沉寂两百年后,历史的又一次巧合将4位不同背景的研究者集中在它面前。宋家钰来自中国社科院历史研究所,王次澄和卢庆滨当时一同在英国伦敦大学亚非学院任教,而吴芳思则曾任大英图书馆中文部主任。因为对这批两百年前的外销画着迷,4位学者走到了一起。尤其是宋家钰,晚年毅然从他研究的隋唐史、敦煌学转入了鲜为人知的清代外销画。
据广东人民出版社原社长、本书责任编辑陈海烈回忆说,2002年秋,宋家钰访问英国期间,与另外3位研究者结识,当时他们机缘巧合看到了英国当地4000余幅外销画,大为震惊,认为有极大的艺术和历史价值,于是决定研究这些被中外学者冷落的清代绘画。他们首先编辑的是大英图书馆收藏的15类清代社会生活与风俗画共748幅。
而对于这些甚至连作者名称都没有标识的清代绘画,其考释、研究如同穿梭在茫茫历史烟海中,难度非常大。自2003年开始拍照,至2008年完成各幅画的考释研究,前后历时6载。他们分门别类,逐幅研究考释每幅画的内容,完成了至今尚无人做过的大量工作。
纵使研究漫长而艰辛,但不少发现让4位研究者惊喜连连。他们在大英图书馆地图馆皇家地图藏品部找到了一幅绘制精美的外销画《广州港和广州府城画》,欣喜地将之称为“广州清明上河图”。经地图馆地图藏品部主任巴拔(Peter Barber)复核认为,它来自英国皇室的典藏,是英皇佐治三世的藏品之一。
而以这幅《广州港和广州府城画》为首的748幅清代外销画最终能结集出版,经历了坎坷的过程。由于某种原因,该书的出版差点搁浅,最终由时任广东人民出版社社长、本书责任编辑陈海烈多方争取,于2009年8月底在北京敲定了该书的出版。当时宋家钰先生已经病危,他在病榻上与陈海烈签订了出版补充协议后,不久便溘然长逝。
3.书中藏着一座博物馆
揭秘被淹没的清代广州生活史
“此书犹如一座博物馆,珍藏了各种各样的文化宝物,这批文化宝物生动形象地反映了清代广东和北京方方面面的风貌。”著名出版家岑桑说。
在中山大学历史系教授蔡鸿生眼中,书中91幅清代广州海幢寺的外销画最富魅力,它们于1807年由英国东印度公司入藏印度事务部图书馆,现藏于大英图书馆。借这组外销画,今天的人们才依稀能得知清代海幢寺的繁盛境况。“清代海禁时期,广州的海幢寺在洋人心中是首位的,不仅超过广州的光孝寺,甚至超过许多江南名刹。”蔡鸿生说,当时的海幢寺门开至从珠江边,规模远远大于今天。
蔡鸿生说,清代海幢寺由于在广州城外,清政府接待洋人就利用它。鲜为人知的是,1794年,两广总督在海幢寺接待了英国的马戛尔尼使团,这次接待不仅使江苏小调传到欧洲,还给欧洲带去了玫瑰花种。
这91幅关于海幢寺的外销画,将寺庙内的建筑结构、布局,乃至一尊尊佛像都细致记录下来,甚至还生动记录了当时海幢寺内的猪圈。“这些昔日海幢寺的旧貌出版以后,相信会推动广州城历史文化研究中,对海幢寺的重视。”
而在蔡鸿生看来,这批藏于大英图书馆的外销画,还将清代广州城内别具一格的岭南园林宅邸重新披露出来。画面中,18世纪广州行商潘有度的私家园宅,亭台水榭,雍华雅丽,如今早已荡然无存,只有这些外销画中还保留它们昔日倩影。
“中国古代园林艺术的最高代表是苏州园林,但岭南园林也有不可比拟的特点。俗话说‘苏州样(出样)、广州工(工艺)’,岭南园林的工艺更为细腻,更强调与生活的融合。但今天的人们已看不到它的原貌了,幸好这批外销画存留了这些历史片段。”蔡鸿生说。
蔡鸿生认为,外销画对清史研究最重要的是提供了一批图像资料,覆盖了清代城市生活的方方面面。“清代虽然有笔记小说,但民间生活的林林总总、离奇琐事无法一一记载,比如一个妇女挑一担屎,小贩在街上卖凉茶……而这些清代生活的残片,通过外销画记录下来,当时摄影术还未发明,它们对于研究清代民间生活史就有了不可替代的价值。”
4.外销画研究奠基之作
流落海外的文物重现国人面前
“正是这批绚丽多姿的图画,为我们留下了两百多年前无数已成追忆的场景,它们是任何文字记载都不能替代的历史画卷。故学者们把这批外销画称之为‘美术之外的美术,历史之外的历史’。”陈海烈说。而岑桑认为,4位中英学者合力完成的这部巨著,堪称外销画研究的奠基之作。
陈海烈说,早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西方许多学者、收藏家和博物馆开始关注中国的外销画。近20年来,西起欧美,东及日本,对我国外销画的研究蔚然成风。2004年,日本一家电视台播出了一部专门评介中国外销画和日本版画流传西方的电视片,与以往只强调西洋绘画对东方绘画影响不同的是,日本学者也认为,这批绘画对西方绘画的发展同样产生了重大影响。
更有学者认为,中国的外销画可以与日本版画相媲美,而日本版画后来发展成为了享誉世界的浮世绘。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清代外销画在广东等地却逐渐衰落。至今很少有人能说得清,这些在历史洪流中的短暂兴盛、骤然消亡的外销画,究竟留下了怎样的影响。
在那个风云跌宕的年代,在庙堂之上,中国宫廷里出现了以郎世宁为首的欧洲画师,创造出艺术性极强的清代宫廷绘画。在草野之中,中国士大夫推崇的仍是八大山人、石涛等人的文人山水画。而市井民间,一口通商的广州出现了一帮默默无名、聚集在广州十三行附近的民间画匠,绘制了无以计数的外销画,远播世界各地,成为西方人了解这个神秘东方国度的重要媒介之一。如今看来,这些民间画匠,身份草根,却极富创造力,率先将西方绘画中的透视、光影、色彩等元素引入东方绘画,奏响了中西绘画融合洪流中的一曲前奏。
日本的外销画影响了后来的浮世绘,广东兴盛一时的外销画是否影响后来形成岭南画派?蔡鸿生认为,很难直接证明这种影响,因为它们分别属于清代精英文化和草根文化的不同体系,但同样是吸收西洋技法后所成。“外销画不大可能在艺术史上占多大的地位,但在社会生活史上可以给它一个大的研究地位。”蔡鸿生认为,传统的历史学关注帝王将相、精英文化,但大量清代外销画补充了前所未有的清代民间生活、城市生活的残片。
748幅清代外销画细碎而生动,勾勒出许多鲜为人知的广州旧城生活景象:
83幅大英图书馆的船舶画,生动再现了清初屈大均《广东新语》中的一句话:“粤人善操舟,故有‘铁船纸人’、‘纸船铁人’之语。”珠江上的船舶各异,挂满五彩灯笼的七夕船,能在江中放鸭的放鸭船……林林总总,让人大开眼界。
36幅戏剧组画中,既有“一唱众和,蛮音杂陈”的广腔,也有包括了徽剧、昆剧、湘剧、秦腔等在内的外江班,生动再现了明清时期广东戏剧发展、融合与消长的历史片段……
许多已被淹没的历史信息,借这些外销画被重新破译。著名水彩画家罗宗海回忆说,曾有一位广州画家符凤山为了描绘辛亥革命中攻打总督府起义失败的绘画,苦苦搜寻却找不到总督府的旧貌,最终就是在外销画中找到清代总督府旧貌,才得以还原和接近历史。
“这批外销画对中国美术史、绘画艺术史、中外美术交流史、清代社会史、清代风俗史等方面具有极其珍贵的艺术价值、文献价值、研究价值和收藏价值。”陈海烈说。他也追忆说,此书四位研究者中的牵头人宋家钰在生命最后的几年里,对这些来自大英图书馆的外销画几近痴迷,留下过这样一句话:“有生之年,还想为中国学术界做一两件事,不是为个人的名利,而是希望流落在海外的中国文物,能再次呈现在国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