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上个世纪90年代之初,我已经开始思考“中国史学寻找自己”的问题。1993年6月,我在日本京都大学演讲时,又提出孙中山研究也有“寻找自己”的问题。所谓“寻找”,有三重含义:(1)寻找真实的孙中山;(2)寻找自己的研究方法和风格;(3)寻找对孙中山新的理解。孙中山在1913年中华革命党成立之后,已被树立为至高无上的偶像。但他毕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抽象的政治符号。因此,必须用适合研究人的方法来进行探讨,不能满足于以既往惯用的简单公式来推演。
现今已进入“读图时代”,孙中山的许多老照片应该可以帮助我们把孙中山还原成“活生生的人”。但是很遗憾,不仅是摄影师、新闻发布编辑,甚至连他本人都太政治化了。我很尊重孙中山,但看了大量照片都是过于严肃,充满忧国忧民的焦虑,似乎总是承受着无穷无尽的使命感与责任感。我觉得这些照片好像缺少一点什么,但又苦于讲不清楚。直到今年年初,在香港孙中山纪念馆看到一张家藏照片——作为父亲的孙先生两臂伸开,拥抱着两个花季女孩,嘴唇微张,笑容满面,而且笑得那么甜蜜,仿佛已经忘记一切,全部生命都在这一刹那沉浸在父女温馨的幸福感之中。此后,我终于找到自己一直都在寻找的东西,那就是潜藏在伟人心灵深处的真实人性。
我认为,孙中山并非十全十美。孙中山在辛亥革命期间,有重要贡献,也有不少错误,甚至有过严重过失。比较明显的是他始终坚持海外少数志士潜入沿海城镇举义,这种“输入式”的僵化模式,终于在1911年春黄花岗起义中宣告失败,起义军全军覆没,精英伤亡殆尽,此乃极大战略错误。再则,武昌起义前,同盟会已呈分裂态势,孙中山自控南洋支部,光复会重新独树一帜,长江中下游革命骨干另立中部同盟会,原有同盟会总部形同虚设,凡此种种,孙中山不是没有自己的过失,作为领袖人物,至少是处理失当。民国肇建以后直至护法战争,孙中山也不是没有这样或那样的错误。但如果因此就断言孙中山“一无是处”,我却期期以为不可。我们总是说,辛亥革命是旧民主主义革命,其失败实为必然。但是,新民主主义革命毕竟是在旧民主主义革命的基础上产生的,应该说前者就是后者的继续。显而易见,“五四”时期宣称的“民主”与“科学”两大课题,辛亥革命时期不仅早已提出,而且还进行过热烈广泛的讨论,实际上已为“五四”新文化运动提供必要铺垫,也为新一轮伟大思想解放潮流开启了闸门。评价伟大历史人物,主要应客观考察他比前人多做了哪些工作,对社会进步有多少推动;而不是专门挑剔他比后人少做了哪些工作,比现今有哪些不足。我历来提倡:治史必须“设身处地”,然后才谈得上“知人论世”。
甚至展望未来百年,面临国际国内诸多新的严峻问题,我们也还可以从孙中山与辛亥革命遗产中取得借鉴并汲取智慧。譬如,应对全球化的汹涌浪潮,孙中山早就未雨绸缪。他在晚年极其关心未来世局的变化,如“王道”、“霸道”的抉择,“民族主义”与“世界主义”的关联,孙中山从来都是“知行合一”,他以“恢复中华”作为自己革命生涯的发端,但是从来没有把民族主义的范围局限于中华,更没有以此作为最后的目标。他认为,民族主义是世界主义的基础,因为被压迫民族只有首先恢复民族的自由平等,然后“才配得上讲世界主义”,也就是把自己的民族解放扩大为实现整个人类解放的世界主义。我在世界各地鉴赏他遗留的题词时发现,好多都是“博爱”、“天下为公”、“世界大同”。孙中山既是中国人民伟大的政治领袖,也是名副其实的世界公民。其高风亮节,博大胸怀,堪为后世楷模。
关于对孙中山的评价,不仅他在世时已有许多不同评价,即使在身后也褒贬不一。从来都不大喜欢孙中山的张謇,倒是说了几句可以为多数人接受的公道话。1925年,他在南通追悼孙中山大会上说:“若孙中山者,我总认为在历史上确有纪念之价值。其个人不贪财聚蓄,不自讳短处,亦确可以矜式人民。今中山死矣,其功其过,我国人以地方感受观念之别,大抵绝不能同。然能举非常大事人,苟非圣贤而贤哲为之左右,必有功过互见之处。鄙人愿我国人以公平之心理、远大之眼光对孙中山,勿爱其长而护其短,勿恨其过而没其功,为天下惜人才,为万世存正论!”
正如永远也编不全《孙中山全集》一样,恐怕仅就如何评价问题,也永远说不完孙中山。历史本来就是如此复杂,史学因此才呈现绵长。张謇不是历史学家,但其“知人论世”并不逊于历史学家。谨将这位企业家的建言,奉献给现今正在纪念辛亥百年的国人!
章开沅(作者为华中师范大学中国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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