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马子雷
闽南土楼多有楼匾,建造年代从落款时间可一目了然。
20世纪90年代,一股“福建土楼热”就已全面兴起。申遗成功后,与之相关的话题不断升温。记者实地调查发现,“世遗”光环背后的福建土楼,在“软实力”建设方面还有许多亟待解决的问题,如歪曲宣传屡见不鲜、建筑年代屡遭质疑、起源问题悬而未决、数量普查混乱不清等都困扰着人们对土楼文化的认识。
存世福建土楼多为明清以来所建,但不知何时开始冒出“唐代土楼遗址”,不久又有“宋代土楼”现身;同一座土楼,在不同的地方、甚至同一本书中竟然出现自相矛盾的建造年代;旅游宣传中,不时会听到“现存土楼两万余座”的说法,而被学者界定为“福建土楼”的却只有3000余座;有人说“福建土楼”是客家人的专利,也有人称其是闽南人的发明……质疑不断,争议纷纷,却无人做出合理裁决,这正是当下土楼旅游宣传和研究中的种种乱象“迷局”的反映。
迷局一:虚假宣传土楼何故“称王称霸”?
在各自的旅游官网中,南靖土楼主打 “福建土楼,故里南靖”,永定则提出“福建土楼,客家永定”。在更具体的宣传中,两地针锋相对,就连官网的栏目设置也几乎雷同。而个中内容,则是对本县土楼大肆宣传,对他处土楼避而不谈或是予以贬低。
为扩大各自土楼的知名度,这些土楼所在县更是费尽心思地炒作,“土楼王”“土楼之王”“土楼王中王”“土楼王子”等自封绰号层出不穷。对此,福建省建筑设计研究院总建筑师黄汉民称:“未被‘发掘’出来的时候,土楼并没有这些奇怪的绰号。随着旅游竞争的日趋激烈,土楼一夜之间‘称王称霸’,忽悠百姓和游客,是一股不正之风。”
此外,为博眼球,一些土楼景区还不惜歪曲历史,以编造故事的方式吸引游客。下面便是一个在土楼宣传中被广泛引用的故事:20世纪80年代(时间有各种版本),美国的人造卫星在福建山区拍到了一群或圆或方的不明建筑物,由于形状酷似导弹发射井,使得美中央情报局大为惊恐,以为中国正在大规模发展核弹。为此,美国还大费周章地派出情报人员深入中国调查。多年后,中情局才终于明白:原来这些谜样的建筑物是福建土楼!另一版本中,美国中情局谍报人员还以摄影师的身份来到了闽西南乡村,去调查“核基地”。
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经过,均有板有眼,似乎所言非虚。但根据现有资料分析,这不过是一个为宣传土楼编造的谎言。然而,在所有关于土楼的纪录片中,几乎都曾提到这一故事,观众也因而被误导,认为土楼是由于美国人的“发现”而名声大噪的。
实际上,根据常识,这个故事的西洋镜很容易被拆穿。黄汉民回忆说,上世纪80年代,沿海城市刚刚实行对外开放政策,尚未开放的山区农村不允许外国人随意考察。1984年,黄汉民的硕士论文《福建民居的传统特色与地方风格》发表在《建筑师》丛刊第19期上。不久后,日本东京大学的茂木计一郎看到了这篇文章,向中国建筑学会提出申请,要到中国来考察土楼。
“几经周折,光手续就办了两三年。茂木计一郎等人直到1986年春才得以成行。根据当时的国情,美国人不经批准到福建农村考察的情况不可能发生。以美国的情报侦查能力,也大可不必派人到深山实地调查。”福建永定客家土楼文化研究会会长胡大新研究土楼已有20年,他认为,所谓“美国误认土楼为核基地”的故事是未经考证的流言,在旅游宣传中不宜进行炒作,在土楼历史研究中更不能将其作为实实在在的依据。
迷局二:歪曲史实土楼“年龄”也造假?
永定县拥有众多出色的土楼建筑,但多数土楼没有留下确切的建造时间。在利益版图的争夺中,体育界屡见不鲜的“年龄门”事件,如今也在土楼领域“发作”……同样一座土楼,在同一份资料中,却有着不同的“出生年月”。
著名的承启楼正是土楼“年龄门”的代表。1957年,南京一位学者就对承启楼进行了介绍,使其名声渐起,但它的建筑年代却一直是个谜。1994年4月新编《永定县志》卷33《土楼》一章中,将其年代记载为“清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到了该书卷32《文物》第五节附表中,其建筑时间记为“1709年”,但下方备注中又说,该楼为“明嘉靖二十一年建”。同一部由地方政府纂修的方志,为何出现了自相矛盾的说法?此事未了,又有新的疑问产生:2003年,永定江氏宗谱编纂委员会编纂的《永定江氏宗谱·名胜古迹·土楼》中又冒出了另一种说法:承启楼建于明崇祯末年,竣工于康熙年间。这一描述,又让承启楼的“实际年龄”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对于族谱记事的准确性,许多土楼专家表示怀疑,相比正史和地方志,家谱的真实性往往大打折扣。上海图书馆谱牒专家王鹤鸣在接受记者采访时称,家谱中存在“攀附”“杜撰”现象,其中所载的具体时间、地点需要进一步识别。
胡大新则认为,考察无确切纪年的土楼,目前主要还得依据族谱记载。族谱对建造年代不可能精确到某一年,但可以知道是哪一代人所建。在他看来,客家人族谱中的脉络传承是很清晰的,可以据此进行合理推断。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专家指出,承启楼的3种年代说法均称其源于永定江氏宗谱,但过去的高头江氏宗谱早已失传,根本无从查考。另外,1990年12月福建人民出版社的《永定土楼》中,永定高头乡金山寨被定为“南宋祥兴二年”,称是据“乾隆十九年所修江氏族谱记载”。作为该家族后代,1926年出生于高头乡的江力行却表示,未听说过有什么所谓“乾隆十九年江氏族谱”。
位于永定县下洋镇初溪土楼群中的集庆楼,也是一座无法确定“年龄”的土楼。《永定土楼》一书和新版《永定县志》中均没有交代集庆楼的“年龄”;胡大新2005年所写《永定客家土楼》一文中将该楼年代定为“明永乐十七年(1419年)”,并在2006年出版的《永定客家土楼》一书中对此进行了重申。永定的另一位土楼研究者苏志强在《永定文史资料》第20辑发表《初溪土楼群的形成》一文。根据该文提供资料,集庆楼建造者徐肖东等4位兄弟与1951年其派下第16世——初溪土楼群中善庆楼的建造者徐建善相隔6代。善庆楼建于1979年,按照胡氏提倡的“计代法”,要除去首尾两代,每代以25年计算。据此,从善庆楼的诞生年份1979年上溯100年,即为1879年,这样得出的集庆楼始建年代比“明永乐十七年”要晚上460年。
另外,南靖县书洋镇下版寮村昌裕楼也缺乏确切纪年,曾有“宋末元初说”“元朝中期说”“元末说”“元末明初说”等多种说法。2001年1月,福建省公布的第五批省级文物保护单位中,该楼的朝代为“明”。厦门大学人类学研究所所长郭志超认为,该楼里的刘氏迁入下版寮村的时间为明代晚期,当时此地生存条件十分恶劣。按照邻村的先例,至少需要400多年艰苦创业才能建造壮观的土楼,这时显然已经到了清代,因此明代的说法靠不住。
一位知情人士对记者称,福建裔马来西亚籍学者陈漱石曾因质疑一些正式文本中的土楼“年龄”,被某地方领导大骂一顿,被斥为“福建人中的败类”。至于其中还有多少未被披露的“年龄门”,尚不得而知。
迷局三:起源纷争生于客家还是源自闽南?
福建土楼主要分布于客家人所在的闽西和闽南人所在的漳州地区。关于土楼的起源地,目前也大致形成了“客家说”和“闽南说”两种结论。客家土楼早在50多年前就已经被“发现”,而闽南土楼被熟知不过是近20年的事情。
在众多福建土楼中,圆楼无疑最受瞩目。关于圆楼的产生,民间常见的说法为:南迁的客家人聚族而居,为防盗匪和野兽而建,所以它是客家人的创造。胡大新指出,聚族而居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形成村落,一种就是建造土楼,而永定的地理环境不允许形成一般的村落。据清代《八闽通志》记载,永定地区山势险峻,没有平坦的地形建造村庄;另外,永定处在两省交界地带,土匪强盗经常出没。土楼就是客家人将防御和居住功能高度融合的产物。
20世纪80年代后,国内外媒体的宣传使客家土楼名声大噪,客家土楼的知名度远大于后来被发现的闽南土楼。1988年,在这种舆论氛围中,黄汉民提出观点“圆楼的根在漳州”。他通过调查分析认为,圆楼并非客家人的“专利”。以闽南人为主的漳州市各县均有圆楼分布,且数量比客家人的圆楼数量还要多。这一结论得到不少学者的赞同,也引起了许多异议。
黄汉民还指出,从永定县西部到东部,由平原过渡到山区,经历了“五凤楼—方楼—圆楼”的变化。那么福建土楼起于何时,最早建于何地呢?明万历癸酉(1573年)《漳州府志》列举了当地的土楼、土堡、土寨的数目。他认为,该志中有当时的知府罗青霄公布并载入史册的调查数据,这一官方统计具有权威性。明崇祯年间的《海澄县志》则记载了明嘉靖三十五年丙辰进士黄文豪的《咏土楼》一词。
上述中国史籍中生动描述了土楼突出的防卫功能,是目前发现记载土楼的最早文献。黄汉民因此提出,从历史文献考证意义上讲,漳州闽南人土楼的出现比永定客家人要早。而首座被列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土楼——二宜楼,就是闽南人居住的土楼。
除了文献记载,漳州的闽南土楼多有楼匾,上刻建造年代,漳州土楼专家、市文化局文物科原科长曾五岳将这种现象称为“楼额石匾纪年文化”。“纪年土楼具有可靠的始建年代,楼额石刻年号清楚,一目了然;相比之下,无纪年的土楼就像没有户口簿和身份证的黑户,后人只能对其进行主观臆测。”曾五岳说。
根据现有文献和楼额纪年,他进一步提出:明代嘉靖以前不可能产生土楼。崇祯十七年(1644年)以前,永定县多数山区仍被南亚热带原始雨林所覆盖,地旷人稀,没有人力、财力、物力去建造大型夯土高层建筑。而且,明代对基层社会控制十分严酷,按照《大明律》规定,庶民不准建楼。“现存有明确纪年的明代土楼,绝大多数在闽南地区。土楼是从明代抗倭实践中产生的奇特建筑,这在康熙《漳浦县志》中有明确记载。”曾五岳说。
胡大新接受采访时称,客家人素有闯天下的传统,不少永定人从明代起迁往邻近的南靖、平和、新罗、大埔等地,土楼建筑工艺也开始传到那里。所谓单元式土楼,是闽南人在客家土楼基础上进行的改造,不过是客家土楼的变异。而且,单元式土楼有致命弱点——防御功能远远不及通廊式土楼,遇到敌情在楼内运动十分不方便。而客家土楼家家户户之间没有隔断,体现了整个家族“高度团结”。曾五岳则指出,单元式土楼之间有隔断,恰恰是为保护个人隐私,减少楼内噪音,与是否团结无关。“客家土楼的内通廊式圆楼样式几乎雷同,而闽南土楼有单元式、通廊式和混合式等多种形制,呈现的文化信息更为丰富。”
按照当时统治者的规定,一般人的确不能建造这种高大的民居。但胡大新认为也有例外,永定地区地理位置偏僻,“山高皇帝远”,很多家族中出了不少有身份的人,而条丝烟业的兴旺也为当地人积累了丰厚的财富,已经具备建造巨型土楼的能力。对此,福建师范大学社会历史学院教授谢重光指出,清康熙年间,由于漳州移民的引种,汀州各县才开始大量种植烟草,各县中又以永定、上杭种烟最盛。因此,假如条丝烟与土楼建造确实有某种联系,也是清代以来的事情,这样一来,客家人在明代开始建造土楼的确切性似乎更加渺茫了。
目前对于土楼源起,客家人说和闽南人说呈锱铢必较、寸土不让的态势,预计这场纷争仍将持续下去。
迷局四:“家底”不明4万座还是3千座?
2009年,福建某媒体刊登的一则旅游广告称:永定境内现存2.3万座土楼。邻县南靖也不甘示弱,对外宣传“有土楼两万余座”。而黄汉民根据各县的初步统计和其他学者提供的统计数(未包括土楼遗址),得出的数据为3000余座,他认为这是所有福建土楼的总和。
福建土楼的“家底”究竟如何,是4万座?还是3000座?对于统计数据缘何差距如此之大,黄汉民认为,由于对土楼的概念含混不清,没有明确界定,在这个最基本概念上缺乏共识,统计数字自然相去甚远。
漳州市所属的平和、云霄、诏安目前均未进行过土楼普查。尤其是平和县,作为福建土楼最集中、最有典型意义的县之一,在土楼数量上至今没有准确可靠的统计数字。黄汉民介绍说,由于没有进行科学普查,2002年12月5日,一天之内发现了3个福建土楼之最。当时,他与平和县博物馆馆长朱高健先后考察了平和县霞寨镇西安村的西爽楼和大溪镇庄上村的方楼庄上城、江寨村的淮阳楼。这3座楼,一座比一座规模大,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黄汉民后来了解到,不仅当地镇领导不了解这几座楼,就连县里的文化部门普查统计文物时也未能将其涵盖。“很难说将来还会不会有新发现,因此现在只能说,某某土楼是迄今为止所知的‘最大’。”对于缺乏科学普查的原因,他指出,这是由于各地方政府部门不重视所致。1986年,由于日本学者到南靖县考察土楼,当地政府和文化部门对此十分关注,不久就把土楼列入了文物普查之中,这一行为为学者研究南靖土楼打下了较好的基础。
土楼“家底”至今是一笔糊涂账,而研究人员之间也很少就此进行学术交流,导致外界无法全面掌握统计数据。比如,地方学者囿于本地区范围的研究,虽提供了详细资料,但无法全面了解其他地区的情况;个别学者单纯从宣传客家文化角度来介绍客家土楼,不自觉地陷入片面性;建筑学者多致力于基础资料的测绘,虽然提供了第一手宝贵资料,但还有待深入分析;外国学者提供了可资借鉴的方法,但他们的研究走马观花,缺乏对历史和国情的分析,经常被片面宣传误导。
后记 是历史谜团,还是人为谜云?
土楼研究者胡大新说,在土楼旅游中“合作是相对的,竞争是绝对的”。搞旅游开发,由于拥有相似或同质的旅游资源,永定、南靖之间难免存在竞争。但时下的某些旅游宣传中,编造故事、歪曲事实、误导游客等行为正在将土楼旅游引入恶性竞争行列。
按照目前比较认可的说法,福建土楼充其量也就3000余座。而面对经济利益,在宣传中各县土楼数量纷纷飙升,甚至一个县就宣称自己有2.3万座,试问:土楼乃珍贵的世界遗产,如果不加甄别地将所有夯土建筑归入其中,其珍贵性又何在?实际上,各地刚刚申遗的时候,提交的数据还算比较客观,只是随着旅游的推进,宣传越来越脱离实际。
除了数量造势,还有“年龄”拔高,似乎土楼越老越好。在某县,先是称某土楼为“600岁高龄”,后又将一处残垣断壁的土楼遗址定为“宋代土楼”,更有甚者,一座方楼遗址被尊为“千岁爷”。据一位曾在土楼地区打过游击的老革命者回忆,上世纪40年代的时候,两地土楼并没有现在多。现有不少土楼是解放前到“文革”时期修起来的。很多宣称“古老”的土楼,其实“年龄”并不大。以捏造历史的手段吸引眼球,注定经不起时间的推敲,而那些被扣上“高龄”帽子的土楼如果有知,也会因此而蒙羞。
(本版图片除署名外均由本报记者马子雷摄)
概念误区
福建土楼虽已列入世遗名录,但其概念仍较为混乱。不仅各地理解不同,学术界的解读不统一,媒体报道也多流于片面,普通老百姓更常常被歪曲的宣传所迷惑。在即将出版的新著中,黄汉民对福建土楼给出如下新定义:“特指分布在福建闽西和闽南地区,具有突出防卫性能、采用夯土墙和木结构共同承重,居住空间沿外围线性布置,适应大家族平等聚居的巨型楼房住宅。”
据专家介绍,目前福建土楼的界定仍存在以下误区:
误区一:把有夯土墙建造的建筑都叫土楼。土楼有其特殊建筑形制,需达一定规模,不能将大量的小型夯土楼房归入其中。
误区二:将客家土楼等同于福建土楼。客家土楼只是福建土楼的一种类型,但发现较早,知名度也较高,实际上闽南土楼也很有特色,甚至在某些方面更加成熟完备。
误区三:福建土楼被认为是客家人的专利。当闽南土楼这种非客家人所居住的土楼被发现后,部分人出于狭隘心态,不惜抬高自己贬低别人,误导了大众。此事在申遗之时即有争议,虽最后统一为“福建土楼”,但至今仍各自为营,尚未实现统一布局和规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