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新亦旧,那些熟悉的陌生人
2011年威尼斯影展前瞻
看的是电影,也是演员
只在九月初的双周,电影是这间欧洲的客堂间里最显眼的货品。囊中羞涩的威尼斯影展很是要靠票房收入来平衡收支,于是,电影要好看、要有明星阵容,成了影展选片必须的考虑。
威尼斯是一个没有太多电影氛围的城市,本岛上影院寥寥,一年365天,除去影展的十来天,电影在这个城市是弃儿。只在九月初的双周,电影是这间欧洲的客堂间里最显眼的货品。因为预算年年吃紧,囊中羞涩的威尼斯影展很是要靠票房收入来平衡收支,于是,电影要好看、要有明星阵容、要让游客和本地观众心甘情愿地掏出票钱,成了影展选片必须的考虑。
开幕之夜的红地毯上,有朋自好莱坞来,不亦乐乎,所以我们丝毫不用诧异乔治·克鲁尼自导自演的《三月十五日》被选作了开幕片。《三月十五日》的剧本原作是百老汇话剧《法拉格北站》,法拉格广场是华盛顿市里的一处广场,法拉格北站则是附近的一处地铁站名。剧本原作者博·威廉曼曾在2004年美国大选初选阶段担任了民主党候选人霍华德·迪恩的竞选幕僚,《法拉格北站》就是根据那段经历创作。剧中男主角是总统候选人的新闻秘书,一段露水情缘的丑闻,牵扯着政客们翻云覆雨的密室政治。起伏种种,无非是权力的诱惑与代价,醉心权力场的人们最终被权力吞噬。权力和谋略是怎样绞杀了活生生的“人”,这是乔治·克鲁尼会偏爱的主题,他近些年主演的《辛瑞那》、《迈克尔·克莱顿》多有此意,所以选中《法拉格北站》这个剧本,不算出格的挑战。克鲁尼的演技不用质疑,对于他的导演能力,我们持谨慎的观望态度,不过看《三月十五日》的主演——瑞恩·高斯林、菲利普·塞默·霍夫曼和保罗·吉亚玛提,加上克鲁尼本人,美国中生代和新生代最会演戏的男人都在这儿了,好剧本和好演员都齐全。
参赛片里以演员阵容取胜的何止一部《三月十五日》。托马斯·阿尔弗莱德森这个名字到目前为止还稍显陌生,而这个职业履历表上只有两三部长片的瑞典年轻导演,他的新作也许是本年度最让人心动过速的电影:改编自英国作家勒·卡雷同名小说的《锅匠,裁缝,士兵,间谍》。冷战荒诞残酷的岁月,铁幕两侧,牛津剑桥最后的遗少,帝国斜阳的挽歌,倾覆的理想和扭曲的乌托邦,勒·卡雷的小说本身就是“可看性”的保障,何况还有一个华丽到炫目的演员阵容:约翰·赫特、加里·奥德曼、科林·费斯、马克·斯特朗,英国男演员老中青三代精锐尽出。
大卫·柯南伯格的《谈心疗法》是另一部被赋予太多期待的电影。20世纪初的维也纳,心理分析学说的滥觞期,年轻的荣格曾追随导师弗洛伊德的脚步。风雅的衣角遮掩着欲望的风暴,学术的原点是内心的无限黑暗,心理分析是一颗同时被暴力和脆弱浇灌的种子。丝毫不用怀疑,柯南伯格是最适合拍这个题材的导演,至少在预告片里,维果·莫腾森和迈克尔·法斯宾德分饰的弗洛伊德与荣格,是能让人信服的。
他们都老了啊
愿意与否,都必须承认,影展上年复一年撑场面的是老人家,他们都老了,但很少失手,常常还带来些惊喜。
艺术,情爱,死亡,永恒,这些定义了《炎夏》的关键词,也能定义了加莱尔从前甚至今后的电影,他这一生,只拍这一部电影。
菲利普·加莱尔,16岁拍短片震惊了法国电影圈的天才少年,让人惊艳的“电影兰波”,俱往矣,那是40多年前的往事。早年的才子偏爱长镜头、超现实,用朦胧的隐喻探索存在的孤独。年过而立后拍出了可看性颇佳的剧情片,譬如《爱情的诞生》和《狂野天真》。才子老去,人到中年的加莱尔在早年的实验风格和文艺剧情之间游走着寻找支点,而几十年来,他的主题始终延续——内心无法治愈的不安,生命中刻骨铭心的孤独。
这次入围主竞赛单元的新片《炎夏》,又一次找来儿子路易主演,路易·加莱尔扮演年轻的画家,莫妮卡·贝鲁奇是他的演员妻子,故事的开始,是画家死于自杀性车祸,而后回忆交错,拼图般凑出一段热烈短暂的情史,如狂风暴雨,席卷了生命。谈论《炎夏》时,老加莱尔这样形容:通过艺术,我们追求永恒,但艺术和艺术家本身又注定毁灭。艺术,情爱,死亡,永恒,这些定义了《炎夏》的关键词让人想到加莱尔之前的《拂晓之际》,或许,这些词汇也能定义了加莱尔从前甚至今后的电影,也许他这一生,只拍这一部电影。
困局中的人,是波兰斯基最擅长刻画的,黑色幽默的慧黠,他不缺,唯一让人好奇的,是这个由女人写就、女人占据戏剧冲突最中心的剧本,换了男人的视角会呈现怎样的风景。
今春,凯特·温丝莱特和导演托德·海恩斯合作的迷你剧《幻世浮生》在HBO播出时,她正在巴黎拍波兰斯基的新片。现在,海恩斯的剧会在威尼斯影展上做特别放映,至于凯特主演的波兰斯基新片《杀戮之神》,则入围了竞赛单元。《杀戮之神》是一出黑色幽默剧,原作者是法国新锐女作家雅思米娜·雷乍,英国导演马修·沃尔彻斯执导,2008年起在伦敦西区公演,2009年获得托尼奖最佳戏剧、最佳导演和最佳女主演三大奖项。
波兰斯基改编的电影,以中产阶级家庭生活为舞台,开始于两个孩子的纠纷,两边的家长互相指责,不欢而散。这段家庭教育的插曲,如蝴蝶的翅膀煽起风暴,触到禁忌的暗礁,通往夜晚的漫长一天在登峰造极的混乱中结束,只有结束,没有平静。困局中的人,是波兰斯基最擅长刻画的,黑色幽默的慧黠,他不缺,唯一让人好奇的,是这个由女人写就、女人占据戏剧冲突最中心的剧本,换了男人的视角会呈现怎样的风景。
以《浮士德》终结的“历史四部曲”,四部电影是四个不同的切面,它们聚焦在同一个主题:权力面具后面掩藏的“人”的面目和心灵。
索科洛夫是个别扭的人,几年前《亚历山德拉》入围戛纳主竞赛单元,他担心拿不到奖,干脆不露面。这次《浮士德》入围威尼斯竞赛单元,不知这位传承了诗意电影的俄罗斯汉子会不会在丽都岛上出现。
《浮士德》是继续《莫洛赫》、《遗忘列宁》和《太阳》之后,“人的力量”系列电影的终结篇。“人的力量”系列也称“历史四部曲”,描写20世纪历史上几个曾经站在权力巅峰的人物。《莫洛赫》的主角是希特勒,索科洛夫把这个被盖棺论定的狂人塑造成“莎士比亚样式的现代历史人物”,他关切的不是重塑希特勒的个人形象,而是凝视着被权力机器异化的人性深处。之后的《遗忘列宁》,故事开始于病榻上垂死的列宁,一个被神化、被歪曲、最后奄奄一息躺在病床上的领袖,一个生前死后被误解的人,世纪初的风云动荡退在背景色里,索科洛夫关切的列宁作为“人”——一个追求过权力也获得了至上权力的人——的内心。《太阳》则是试图接近在“天皇”这身傀儡戏服下的裕仁。到《浮士德》终结的“历史四部曲”,是彼此的延伸,也是四个不同的切面,它们聚焦在同一个主题:权力面具后面掩藏的“人”的面目和心灵。
原来你也在这里,尚且年轻的面孔们
影展自然不能全由老家伙们交工作报告,威尼斯纵然老迈年高,也总还有年轻的面孔增添些许风华正茂的亮色。
对于扮演过艾伦·金斯堡的弗朗科而言,某些璀璨夺目又转瞬即逝的人与事,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詹姆斯·弗朗科,耶鲁博士生,开过画展,出过短篇小说集,这样过分有才的小伙子在好莱坞真是格格不入,不用怀疑,《蜘蛛侠》三部曲或《猿族崛起》这类电影不足以填充他的文艺肠胃,“威尼斯地平线单元入围导演”这个身份和他的气质。弗朗科不是第一次做导演,他拍过的短片且不罗列,六年前的《人/猿》是一个文艺男青年用影像向他的精神导师陀思妥耶夫斯基致敬。最近的《碎塔》源自诗人哈特·克兰最后的作品,哈特·克兰,美国诗坛的少年才子,13岁开始写诗,风格晦涩忧伤,这个敏感多思的男人,32岁便投海自尽,一生短暂、坎坷、耀眼。
对于扮演过艾伦·金斯堡的弗朗科而言,某些璀璨夺目又转瞬即逝的人与事,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入围今年威尼斯地平线单元的新片《萨尔》是继《碎塔》之后的又一部传记片,又一个惊鸿一瞥的人物——好莱坞演员萨尔·米涅奥。这个名字一度和詹姆斯·迪恩如影相随,在拍《无因的反叛》时,戏里戏外,16岁的萨尔像小男孩依赖父母一样依恋着詹姆斯·迪恩,早熟敏感的孩子,孤独游荡的少年,注定会是悲剧,在电影里和生活中都是。小说《卑微的神灵》里有一句话:30岁,是一个可以去死的年龄。萨尔比这多活7年,1976年,他被劫财的歹徒刺杀,那年他37岁,事业从巅峰开始,经历了过山车一样的起伏,他毫无疑问是个天才,在银幕和舞台上都是,一生纵情,一生浪荡,连死亡都像一个猝不及防的休止符。
詹姆斯·弗朗科之前的导演作品,总是情绪过于放纵而章法欠缺,而这次拍的是萨尔·米涅奥,章法注定是失效的约束,这部《萨尔》更多是少年才子隔着岁月屏障的惺惺相惜。
只有孤芳自赏的人才能成为艺术家。如果不把自己想象成为一切的中心,如何能够创作?
有肆意挥洒的才子,也有懂得克制的才女。4年前伊朗姑娘玛嘉·莎塔琵把自传绘本《我在伊朗长大》改成黑白动画电影,成了那年戛纳影展上一道柔美灵动的风景。机灵,幽默,观察敏锐,有点小锋芒但不至于咄咄逼人,以及女性的宽容,这些是莎塔琵的电影底色。今年入围威尼斯竞赛单元的新作《梅子鸡》同样改编自她的绘本,讲述一名音乐家决定去死之后的八天。
那是一个孤芳自赏的音乐家,因为妻子无意摔坏了他的提琴,他决心绝食,不吃不喝八天后把自己饿死。这个角色的原型是莎塔琵的伯父,一位伊朗著名的音乐家,她这样形容他:“极其容易被触犯,孤芳自赏,以自我为中心,同时又可爱迷人。事实上我也是这样看待我自己。只有孤芳自赏的人才能成为艺术家。如果不把自己想象成为一切的中心,如何能够创作?”
影片主角是法国男人马修·阿马立克,主演过《潜水钟与蝴蝶》和《巡演》,演起敏感神经质、以自我为中心的艺术家,最是驾轻就熟,《梅子鸡》于他,是合适的电影,合适的角色。
……戏剧和神话之外的那个陌生的希腊,一个在现代性进程中迷失了身份的希腊,一片荒凉、隔绝、被抛弃的土地。
希腊电影《阿尔卑斯》是另一部新锐之作。《阿尔卑斯》的女主角是去年威尼斯的影后阿丽亚娜·拉贝德,她在《爱登堡》里的表演被评委会主席昆汀·塔伦蒂诺这样赞美:“她让我看到了戏剧和神话之外的那个陌生的希腊,一个在现代性进程中迷失了身份的希腊,一片荒凉、隔绝、被抛弃的土地。”这段话很凝练地概括了《爱登堡》,也概括了同代的一批希腊电影——《阿尔卑斯》亦在此列。
导演的上一部作品《狗牙》曾获得戛纳影展“一种关注”单元大奖,之后代表希腊入围去年的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狗牙》是一则残酷惊悚的寓言,以封闭的家庭隐喻专制的权利机器:父母把孩子训练成半机器人,以“纯洁”的名义禁锢他们,曾经鲜活的生命被圈禁在“洁净”的生活中,直到所有的光彩凋零黯淡。极权以闭塞维持谎言,乌托邦的承诺总是异化成黑暗恐怖的噩梦,人性的复苏何其艰难,甚至在出逃以后,被极权塑造的思维仍挥之不去……
这部《阿尔卑斯》在故事设定上延续着寓言的色彩,“阿尔卑斯”是一间公司的名字,在阿尔卑斯山谷中,勃朗峰下。一个护士、一个救护车司机、一个健身教练和一个教练一起开了“阿尔卑斯”,他们的业务是扮演死去的人们,和未亡人一起生活,假装死者仍活着。这群人和他们做的事,在感情上被需要而在法律上被阻止,白雪覆盖的勃朗峰终不是世外桃源,法律、伦理、规则和一切秩序冲击了最本能也最柔软的感情,这是《阿尔卑斯》面对的尖锐冲突,也是更多电影会狭路相逢的命题。
去年的威尼斯影展,某日暴雨,丽都岛上风雨交加,水漫电影宫,记者们淌水穿过大堂,在漏雨的休息室里互相玩笑说,天晓得来年的影展会怎样。当时我们只知道,那是影展主席马克·穆勒任上最后一年,这个多年来存活在戛纳阴影下的老迈影展,正在穷则思变的岔路口。坦白说,当时甚至隐隐期待,想象这间老店换过掌柜以后会有的新鲜气象。
而意大利果真是一个集合了不靠谱和魔幻现实的神奇国度,既然贝卢斯科尼下台以后还能风光重来,在影坛,马克·穆勒也能“情理之外、意料之中”地继续把持着威尼斯影展的话语权。每个影展都有一本不足为外人道的账,文化潜规则是圈中人心照不宣的秘密,无非是资本和政治在艺术的牌桌上博弈,就这一点,威尼斯或戛纳都未能幸免。可以想象今年的丽都岛上,赞助商欧莱雅的广告依然会无处不在,马克·穆勒依然会斟酌着语词谈论电影艺术的创新又暗度陈仓地挟带意识形态的私货,依然会有来自好莱坞的大牌们撑起红地毯上的热闹风光,也依然会有一些熟悉的、太熟悉的面孔在银幕上下擦肩而过——8月31日,2011年威尼斯影展开幕,更新的是流水的时间,不变的是铁打游戏规则。
若规则不可能轻易被改变,选片的标准只是息事宁人的改良,看着那些早已熟谙的名字,那么,与其尖酸刻薄地挖苦影展盛名之下的潜规则,作为观众的我宁可关心电影本身——哪怕这是一个封闭保守的沙龙,也阻挡不了爆发的想象力的火花,总有电影能在赞助商和意识形态重重围剿的困厄里散放出棱棱的锋芒。这也是一个老迈影展的意义,我们总是试图在老去的躯体里寻找到新鲜的血脉,亦新亦旧并非坏事,有时候艺术的生命力在于从旧枝干里长出新叶,恰似托德·海恩斯这样形容他今年参展的新作《幻世浮生》:“我尝试用老电影的手法、用传统类型片的模式和老派的主题,来思考我们时代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