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高原》10卷本。
张炜近影。
热书评介
8月20日,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揭晓,张炜的《你在高原》、刘醒龙的《天行者》、莫言的《蛙》、毕飞宇的《推拿》、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5部作品获奖。中国作协主席铁凝曾言,“面对《你在高原》时,我不禁想到了宋人的名画《清明上河图》,整个汴梁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等各种景致尽收眼底,气韵宏阔;而就局部细节上,哪怕是一个人物的眉眼表情,又都纤毫毕现。”海南周刊特约本届茅盾文学奖评委、山东省作协副主席李掖平教授撰写评论文章,对位居榜首的张炜小说《你在高原》做深入的剖析,以飨读者。
文\本刊特约撰稿 李掖平
在近日揭晓的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中,张炜以长达450万字的10部39卷小说《你在高原》(套装共10册,作家出版社2010年出版)位居榜首。作为一部气象恢弘、意蕴深厚、文采斐然的“时代大作”,作者高扬仁爱、悲悯、大德大美之情,游荡于广袤大地,苦苦追索自我、民族、人类生存的精神高原,其思想艺术价值无疑极为丰富多元。笔者在此仅就小说本文理想主义者行走的意义与价值进行简要解读。
一部“长长的行走之书”
正如张炜自己所说,《你在高原》是一部“长长的行走之书。”这里的“行走”,不仅仅暗指成书的考察准备和行文书写的艰辛过程,而且还寓指主人公生命和精神的成长历程,以及作家炽热而漫长不停息的灵魂追寻之路。张炜在将这部大书命名为“你在高原”时,已经把“你”和“高原”设置为一个理想化的存在,它们遥远而富有吸引力,令远离“高原”的“我”渴慕不已,生发出无限的向往之情。为建构行走的主题,小说特意设置了一个贯穿始终的第一人称叙事者兼主人公“我”———宁伽,依靠其在大地上的无边游荡所相伴相依的个人反思和生命追忆勾连起整部小说的精神脉相,其“行走”的动力源自作者对人类生存命运真诚逼视与诗性观照的博大精深的人文情怀。
作为作家主体精神的承载者,宁伽和自己的父辈、祖辈有着千丝万缕的精神联系,现实中焦渴不安的心灵在先驱们亡灵的隐隐召唤之下,不由自主地朝向生命的理想之境———“高原”靠拢、皈依。当然,现实中产生的焦虑和苦难并非驱使宁伽不断“行走”的唯一动因,张炜同时还更深入地追索了宁伽血脉深处的“行走基因”。不仅先祖们万里跋涉的艰难行程成为宁伽仰慕的历史,而且曾祖父宁吉离家出走时乘坐的红马驹也成为其生命图腾。它们牵引着宁伽不断地进入社会又不断地向外突围,像一条永不安分的生命之河奔腾在山地与平原上。这种“基因链”的梳理既理清了宁伽生命归属的根系,也为他的现实奔波和理想追寻埋下血脉相承的伏笔。凭依着一颗善良的心,领悟着先人们的命运启示,抵御着现实生存的苦难逼迫,宁伽要突破这层层淤积的生存焦虑,必然以不断朝向理想的前行姿态求取内心的充实与宁静。因此,宁伽的行走就不但意味着一种多变的生命轨迹,而且昭示出极为复杂鲜活的生命图景。
行走的意义
第一重意义上的“行走”形态是奔波,它与人物自身的生命轨迹密切相关。宁伽处身价值失范的现实世界,怀着一颗焦渴的心,在高校、研究所、杂志编辑部、葡萄园、营养学会等地开始人生的奔波。这种现世奔波带有鲜明的被动色彩,与奔波者深感现实困境之苦、被周围世界所放逐的焦虑息息相关。这种奔波其实是现实困境逼迫下的退守之旅,隐含着作家难以割舍的现实观照情怀;第二重意义的“行走”形态是游荡,它与生命个体向往自由的文化脉动密切关联。如果说第一重意义上的“奔走”暗示着生命个体被焦虑所催逼而被动逃奔,体现出一种社会批判或文化反思的立场的话,那么此处的“游荡”则对应着生命个体与田野自然融为一体时的幸福与自由,更是一种远离城市文明的文化坚守;第三重意义的“行走”是漂泊,它更多地表现出一种“在路上”的精神体验。
作为一部宏大的史诗建构,《你在高原》其实要完成的是对一代人心路历程的精细勾画,是以宁伽、庄周、吕擎等人为代表的1950年代生人在世纪之交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之舟被搁浅在人性荒滩的时代氛围下的精神蜕变和人格突围,它力求廓清的是信仰的参天大树在现实荆棘之地执着寻求“在场”空间的艰难行进路径,以及崇高的人格道义被消费主义的欲望之流所边缘化的不幸境遇,以确证理想的航向重新高扬追求的风帆。它不仅与广阔复杂的中国现实生活直接对话,而且与深邃丰厚的民族精神紧密相连,体现出张炜具有精神深度的内倾性文本表达特征。
张炜几十年来的创作一直保持着理想主义的探索姿态,试图在人性真实的基础上引导生命的升华,以美好的生活图景召唤着孤独无依的个人融入新的世界。如果说《声音》、《一潭清水》中理想主义的书写质地还显得较为稚嫩和单纯,更多地带有作家一厢情愿式青春想象的话,那么《秋天的愤怒》和《古船》则开始在人物的理想版图上涂抹一片片或浓或淡的阴霾,使主人公们生命的前行姿态变得厚重艰难。到《九月寓言》中,张炜在对以小村为代表的农业文化的挽歌书写中坚持放飞民间野地的诗意想象,对现实和梦想的理性认识已标示出一个清晰可见的高度,而《你在高原》更是对前阶段理想主义创作倾向的一次系统清理和总结。它脚踩着更为丰厚沉实的人性土壤,伸展出理想主义的新枝脉,使之成长为精神的参天大树。
清醒的理想主义者的深沉追求
在书写理想的同时,《你在高原》以大量的笔墨描绘历史和现实,在现实对历史的衍生中索源生存困境的根由,并让生命个体承受着困境带来的无穷痛苦,再从中踩踏出一条充满希望的生路来。其中《家族》(第1卷)《橡树路》(第2卷)《海客谈瀛洲》(第3卷)《荒原纪事》(第9卷)《无边的游荡》(第10卷),在历史与现实话语的相互纠结中,多角度全方位地透视个体与群体复杂的生存境遇。曲予、宁珂、陶明、宁伽、庄周等人的现实奔波和生命挫折包含着对具体的政治历史文化的质疑、诘问与控诉,其蔓延不绝的精神受难史更清晰地凸显出生命个体坚守信念与理想的高贵;《鹿眼》(第4卷)《我的田园》(第6卷)《人的杂志》(第7卷)则力图在欲望飞扬的现实中开辟出一片片人性的绿洲,来守望精神的美好家园。那温馨的葡萄园、永恒的原野和充满人文意识的杂志,不断提升和完善着宁珂及其朋友对新的生活梦想的向往与追求。由此我们可以确定,对于《你在高原》而言,理想并非遥不可及的“他者”或者一种排他性的终极目的,而是存在于找寻的生命具体过程中,并与诗意的精神体验紧紧相随。更难能可贵的是,张炜并没有将理想乌托邦化搁置为空洞的想象,也没有把理想收编为布道的工具,作为蛊惑人们的虚假名目,而是把理想的界碑牢牢植根于那片熟悉而广袤的土地深处。宁伽为彰显一种人生信仰而始终直面困境始终斗志昂扬,在现实中屡战屡败复而屡败屡战,在多重意义的“行走”过程中穿越历史与现实的层层阻隔,并张起爱与善的风帆使之成为批判现实针砭痼疾的强大武器,从而建构起理想主义的坚实内核。因为文学永不放弃的审美理想决不是指导现实的规划图,更非粉饰现实的油彩,它能指着与现实保持距离但又永不脱离现实的批判性向度,《你在高原》在很大意义上就秉承着这样一种价值尺度。说到底,真正的理想只有牢牢植根于生存过程之中,呈现为川流不息的动态之美,才有可能彻底逃离单纯的形而上或形而下的怪圈,这正是一个清醒的理想主义者的深沉追求。
为使心灵的放逐与迁徙得以生动传神的描述,张炜以理想主义行吟诗人和愤怒的思想战士的双重主体身份,牢牢抓住抒情的内核,把鲜活丰盈的诗心撒播在那片五谷为之着色的丰饶原野上,以生活的启示重建心灵的契约。小说的故事框架宏大而缜密,情节铺展既纷繁复杂又遥相呼应,众多人物形象的性格刻画与心理描写从容有序地交织在叙事本文之中,文笔时而沉郁顿挫时而灵动俏跳,语言融华美与朴拙、大气与精巧为一体,敞开了汉语写作走向浩大、深邃、诗性、优美的无限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