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晶
宫门深似海的故宫真的“门”多。但以往这是一块禁地,珠帘低垂,不知道故宫人在门里忙些什么。谁料想互联网如此神通广大,竟然能够透射这些神秘的大“门”,卷起珠帘,让老百姓也能略窥其内幕,并且来个七嘴八舌。这里我想从专业的角度说说近期在网上发酵的“破碎门”。
不经意间弄碎了一只宋哥窑瓷盘,故宫院方声称:有望修复,且修复不是问题。此话说得有些轻飘飘了,谁有这样的修复本事呢?这是我最关心的,有本事的修复专家恐怕已经不多了。俗话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过去,五六十年前,民间修补瓷器,有江西人挑一副担子专修破瓷碗盏,使用的修理工具上有一颗小钻石,在破瓷碗合缝的两边钻小孔,再在外面覆上两片专用的金属片,夹住、钉牢,修理后的瓷碗,一样可用并不漏一滴水,但究属是破相了。如今不要说修复文物瓷器,就是找个民间的“钉碗匠”,怕也很难了。
饶鸿发师傅是上海博物馆修复古代瓷器最有功力的一位大师,去世很多年了。几年前我曾写过一篇小文章,怀念三位修复古文物的高手。一位是山东省博物馆修复青铜器专家潘承琳,还有两位是上海博物馆修复漆器专家吴福宝和修理古瓷专家饶鸿发,都已作古。其实这三人中,潘、吴两位与我更熟,而我却对饶师傅印象非常深刻。
上世纪七十年代,饶师傅接手过一件宋代影青瓷观音坐像,出土时断了头、散了佛化宝冠,又失了胸前佩戴的璎络珠,须弥座上损了莲花瓣,还缺了净瓶,身上垢迹斑斑。时隔数月,这件破散的瓷观音却被饶师傅整合得天衣无缝,肌肤纹理更无稍异。这件破损瓷观音是在常州市一处建筑工地的宋井的淤泥里淘洗出来的,我对领导说,让我送到上海博物馆请求沈之瑜馆长帮助解决修理——在我的心目中,沈之瑜是位真正有资格有学识的内行馆长,他非常尊重馆里技术室的手艺师傅,由此上博才能聚集众多高手。沈馆长安排我找饶师傅,我觉得瓷观音“有救”了。但我根本没有预料到修复得如此出神入化,修复后的这件宋代景德镇影青瓷观音,几经专家鉴定,定级为国家一级文物,并上了《中国美术分类全集·中国瓷器全集·宋代卷》的封面,独领风骚。为此我常思忖,严苛的文物专家为何对于修复、补配之处,无异议呢!可见一件瓷器的修复效果,不是修理完毕之初就能定论的,要在若干年后,原貌不改,使之看不出修理面,那才是真本领。有一则明代青花瓷的粘补技术资料:明代青花瓷精品,被明宪宗的玄孙益昭王的长孙,称益宣王的朱翊鈏收藏后,盘口沿被损坏了,经过重新粘补、上釉再入窑焙烧,这样的修复,在当时大概可称技术到家了。后被朱翊鈏带进了墓室,入葬375年后,1979年12月被江西省文物工作队的考古人员从墓室清理出来后,青花盘口的修补痕迹还是显出来了(见《江西南城明益王朱翊鈏夫妇合葬墓》,《文物》1982年8月)。又邓之诚先生编著的《骨董琐记》专门录一条《西清杂记》所载的“补古铜器瓷器”称:旧时匠人之巧,能把宋代瓷器修复得“细视釉色青润无稍异”,但也称“见著手处微软”,意思是功夫很难到家。
这些年,故宫虽然宫墙依然高筑,却也经不住商品经济大潮的冲刷。出了碎盘事件后,故宫发言人能想到上博修瓷的技术力量,这一点上还算有点自知之明,我想饶师傅九泉之灵会感到安慰,毕竟上博已有了他的受业弟子或再传弟子,能有担当了。
这件瓷盘是宋时代制作的瓷胎,烧成了哥窑器,在世上流传了三百年左右,历经宋、元时代,到明初又为好瓷的汪兴祖收藏了。汪是开国功臣,南征北战十余年而官至荣禄大夫、同知大都督府事,死后又被赠开国辅运推诚宣力武臣等头衔,这件瓷盘也随之进了墓室。它沉眠了将近六百年后,才被南京市博物馆的那几位考古工作的老大哥涤洗尘封,又把它带到了“东家”(汪兴祖)昔日的老皇帝朱元璋赐名的朝天宫殿堂(南京市博物馆馆址),李蔚然大哥还执笔为它的现身作了报导(明南京汪兴祖墓清理简报,《考古》1972年4期)。再后来又被北京故宫博物院“交换了”,尽管它昔日的“东家”来不及见到永乐的帝宫,它却有望永久享锦缎包裹、安居宫室的“待遇”了。谁料好梦难圆,其同伴(同墓出土哥窑大、中、小瓷盘十一件,青花龙纹高足杯一件)尚存,它却又碎了……
作为一个从事半个多世纪的考古文物工作者,我也想向故宫博物院提出建议:希望他们从多“门”事件中走出来,掂掂自身的现状与分量,慎重考虑修复这件哥窑盘的方案,多听听各方面的意见。我倒觉得不修亦罢!保留它的碎状,让人们知道它所经历的又一页历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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