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在燕京大学
张建安
1930年秋,36岁的钱穆北上北平,担任燕京大学讲师,为大一、大二学生讲授国文。当时没有统一教材,钱穆选用曾国藩《经史百家杂钞》一书,但讲课过程非常灵活,学生可以在听课时临时申请老师来讲某文。这样做,无疑是对老师的考验,没有扎实的功底和广博的学问,无法这样教学。同时,这种讲法调动了学生的积极性,增强了他们对国文的兴趣。
钱穆讲课,精妙绝伦,既能由浅入深,旁征博引,又能庄谐并作,妙趣横生。将知识与乐趣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并在讲述国文的同时贯彻自己的精神,启发学生的兴趣和独立思考的能力。他在燕京大学的讲课时间不到一年,却为学生打开一扇智慧的大门,给他们留下很深的印象。当年在国文系就读的李素回忆:“宾四先生精研国学,又是一位渊博多才、著作等身的好老师,采用旧式教授法,最高兴讲书,往往庄谐并作,精彩百出,时有妙语,逗得同学们哄堂大笑。”她还回忆钱穆在燕京讲台上的风采:“宾师是恂恂儒者,步履安详,四平八稳,从容自在,跟他终年穿着的宽袍博袖出奇地相称。他脸色红润,精神奕奕,在课堂里讲起书来,总是兴致勃勃的,声调柔和,态度闲适,左手执书本,右手握粉笔,一边讲,一边从讲台的这端踱到那端,周而复始。他讲到得意处突然止步,含笑而对众徒,眼光四射,仿佛有飞星闪烁,音符跳跃。那神情似乎显示他期待诸生加入他所了解的境界,分享他的悦乐。他并不太严肃,更不是孔家店里的偶像那么道貌岸然,而是和蔼可亲。谈吐风趣,颇具幽默感,常有轻松的妙语、警语,使听众不禁失声大笑。所以宾师上课时总是气氛热烈,兴味盎然,没有人会打瞌睡的。而且他确是一位擅长诱导和鼓励学生的好老师。”(关国煊:《国学大师钱穆先生传》,出自台湾《传记文学》第57卷第4期)
当时,20岁出头的杨绛从苏州前往北京清华大学读书时,曾与在燕京大学教书的钱穆结伴同行,也受到了一次特别的“教育”,可以印证钱穆此时的讲学特点。杨绛的回忆文字如下:
车过蚌埠后,窗外一片荒凉,没有山,没有水,没有树,没有庄稼,没有房屋,只是绵延起伏的大土墩子。火车走了好久好久,窗外景色不改。我叹气说:“这段路最乏味了。”宾四先生说:“此古战场也。”经他这么一说,历史给地理染上了颜色,眼前的景物顿时改观。我对绵延多少里的土墩子发生了很大的兴趣。宾四先生对我讲,哪里可以安营(忘了是高处还是低处),哪里可以冲杀。尽管战死的老百姓朽骨已枯、磷火都晒干了,我还不免油然起了吊古之情,直到“蔚然而深秀”的琅琊山在望,才离开这片辽阔的“古战场”。
对此,有论者认为:“我们也可以将这段记忆看作杨绛随机给钱穆抽出的一道题,即这不是一个孤证,只不过火车开到这儿了。它还印证了钱穆说过的一句话:‘游历如读史、尤其如读一部活历史。’”
学生们喜欢钱穆老师,钱穆老师也非常爱护学生。在第一次月终考试中,钱穆按照在中学教书时的习惯给学生批分数。他的观念是:“分数无明确标准,仅以分成绩优劣。成绩分优劣,亦寓教育意义。优者以寓鼓励,但不宜过优,故余批高分数过八十即止,极少在八十五分以上者。劣者以寓督劝,故余在一班分数中必有低于六十分者,以为分数不及格只补考一次即可,然常不在五十分以下。”(《师友杂忆》)按照这一观念,学生中自然有不及格的。然而,他很快被学生告知,新生月考不及格就要被学校退学。他因此知道学校的标准和自己的观念不同,如果自己不重新批分数,将有学生受其伤害。他马上与校方交涉,也不管是否因此得罪主事的领导,也不管是否因此坏了燕京大学的规矩,总而言之,他最终坚持到能够另批分数,使得全班没有一个学生退学。
钱穆喜欢奖掖先进。他发现女生李素英《燕京大学赋》一文写得好,特加称赏。不仅写了密密麻麻的评语,而且当做范文在课堂上仔细分析。李素英之名,因此传播在燕大和清华两校之间。李素英后来改名为李素。钱穆后来在香港创办新亚书院时,李素服务于书院图书馆,专门负责编英文书目。她在钱穆60寿辰时,又写《由祝寿想起》一文,回忆起老师燕大讲学时的情景:
提起宾四先生,我首先会想到他蔼然的目光,经常透露着深邃的智慧和热诚;和讲书讲得起劲时,那张涨得通红的日字脸,焕发着“自得其乐”的光辉。他讲授国文,在替古人说话之外,常常加上自己的新意,这就是一种吸引力,使我们这班学生不能不聚精会神去倾听的。他批改文卷也是那么精心细致,因势启发,诱导谆谆,我对于文学固然已有爱好的倾向,但我之敢于多所尝试,从事习作,宾四师也曾经给我以很大的鼓励。尤其是其中每一句批语,至今铭记不忘,它给予我无限的勇气与自信,这对于我的人生有着极大的裨益。
对于钱穆来说,到燕京大学任教,是他职业上的一大转进。他在这里收获丰厚,在环境优美的郎润园完成了《先秦诸子系年》的写作,并写出《周官著作时代考》、《周初地理考》等学术长文。在此期间,他的《墨子》、《王守仁》二书出版,《刘向歆父子年谱》在《燕京学报》第7期发表,他开始在北平这一大的学术平台迈出坚实的步伐,使自己的人生有了新的拓展。他也给燕京大学留下了很美好的痕迹。在他的直言下,原来的“M”楼改名为“穆”楼,“S”楼改名为“适”楼,“贝公楼”改名为“办公楼”……如今,当我们来到北京大学(北京大学原在沙滩,后与燕京大学合并,移至燕园),徜徉在湖光塔影的燕园时,不要忘了,“未名湖”的名称也有钱穆的一大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