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师文静
第八届茅盾文学奖公布后,最受争议的作品是张炜的《你在高原》。这部作品引起了一系列关于“纯文学”创作的讨论。处在争论的漩涡,一贯低调谦和的张炜有意拉开了与“关注焦点”的距离。日前,张炜接受采访,首次正面回应《你在高原》的争议,并畅谈了自己处于知天命之年的创作心境。
谈茅奖 荣誉恰当放下才好
记者:《你在高原》获茅奖,怎么看这个荣誉?
张炜:作为一个写作者,在漫长的文学创作道路上有点像一个人迎着北风赶路,有时候难免会感到疲惫、寒冷、沮丧,有时候也会兴致勃勃,有一种行走的快感。在这个时候给他一杯滚烫的酒,可能会把他身上的疲惫驱走一些,给他带来一点温暖。不过,即使没有这杯酒,他还是要赶路的,因为这是他的命运,他一定要奔向自己的人生目标。只是喝酒也不要喝醉,喝醉了就走不了远路。一个写作者对待荣誉,对待来自他人的宝贵鼓励,就像赶路人对待这杯酒一样。
记者:您在一部小说中曾表达过,“获奖是人类制造的‘屑末’,只要是屑末,就永远别想掷地有声,风一吹就了无痕迹了”,是这个意思吗?
张炜:来自各方面的真诚鼓励是十分宝贵的,但不要总是把它捧在手里,这样就腾不出手去做事了。
任何荣誉和赞赏对于艰苦的文学劳动者来说,都要恰当地放下才好。既要感谢来自他人的鼓励,又要把一切交给时间。一些奢望、误解都会被时间压缩掉,最后每个人应该在什么位置上,就会回到什么位置上。所以有很多名噪一时的文学家、艺术家,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就暗淡无光了,这就是“各归其位”了。一个写作者对时间要有敬畏感,有自信心,不可以存有任何侥幸心理,只需老老实实地工作下去。
谈创作纯文学作家50岁后才能出成就
记者:有人说《你在高原》是一部“行走之书”,怎样理解“行走”?
张炜:说它是“行走之书”起码包含了两层意思:一是书里写了很多的人,有流浪汉、打工者、知识分子、老翁和少年等形形色色的人,什么职业的都有。有学术泰斗的走,有一般平民的走,有痴子的走,乞丐的走,流浪艺术家的走……各种各样的人都写到了。这是现实层面的。
还有,就是作者的写作状态。作者也在不停地走,不停地跋涉。我去了国内外好多地方,南与北,东与西,尽可能在更大的范围内观察、比对、思考,把视野放大。特别是在山东半岛地区的山地平原,更是细细地走。这个过程中伴随着阅读、记录和写作。我的写作在很大程度上是在行走中完成的。
记者:22年的文学马拉松,遇到的最大挫折和挑战是什么?
张炜:最大的挑战,还是怎样拿出足够的勇气和耐力去迎接一场大劳动。在这场空前的劳动面前,要解决许多生活中具体的、琐碎的问题,因为它们会把作者从文字的世界里拽出来。怎么抵御这个强大的现实拽力,坚持生活在个人的世界、虚构的世界里,这很难。这些问题每天都很具体,需要你去抵抗。这个抵抗是必不可少的。如果没有强大的拒绝力量,就会从那个世界里走出来,这样创作也就失败了。
记者:每一个作家都面临这样的问题吗?
张炜:每个作家都面临这样的困境和考验。稍微不同的是,我22年写的是同一部书,要经受同一种反作用力,它在这方面几乎没什么变化。就是说,22年小心翼翼维护的都是“你在高原”的精神境界,“你在高原”所追寻的那种诗意,那种精神指标,一点都不能让它偏离。这个难度和写单一的作品还是不一样的。单一的作品,可能是一年两年甚至半年就可以结束,而《你在高原》需要几十年。
记者:一般而言,纯文学作家什么时候能出成就?
张炜:一般来说,一个纯文学作家,他最好的创作年华是45岁到65岁这二十年。在这个时候,生活阅历、艺术技能,还有身体都是比较谐配的,是一个契合时期。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知了天命才能写出有神性、有宇宙感的作品。
谈争议要听取各种声音从中吸取营养
记者:您获奖后,有人质疑您凭作品长度获奖,有人质疑评委并没有读完您的作品,您怎么看这些质疑?
张炜:因为这是我22年的心血,是我最沉重、最复杂的作品。我可以交出相对来说单薄一些的作品,但那样就是另一回事。一部作品的价值与它的体量长度有关也无关。无关是指一首很短的好诗,可能比一大车平庸的作品还要有价值。但体量毕竟是一个客观存在。大与小是两种美,它们是不可取代的,自然也不必将二者对立。
有人说,无论一件玉雕多么美,它还是一个可以把玩在手掌里的东西,而长城是矗立在大地山川之上的,蜿蜒而去,长达万里。所以它们是两种不同的美。我这样引用,绝不是说《你在高原》具备了长城的气势,有了它那样不可取代的崇高和永恒,而只是借用这样一个比喻而已。
至于评委能不能读完,这不是作者关心的事情。评委的文学良知和基本的判断力应该得到信任。
记者:有人提出已鲜有读者有耐心去读这样一部大部头的作品了。
张炜:纯文学过长就没人读了,这个说法完全是以一己的心态去替代和揣测众人的心态。
《你在高原》出版以后,得到了那么多热烈的回应,很多是“非文学中人”,这甚至让我想到了上世纪80年代中期,就是《古船》《九月寓言》出版时的那种感觉。有的读者甚至在三四个月里只沉浸在这套书中,写下了厚厚的读书笔记。这些例子太多了,不必一一列举。
所以我有这样一个感慨:读者不问,问者不读。读书人埋头读书,陷入情景不能自拔,或感动或愤怒,哪有时间东张西望问来问去?而专事询问的人,基本上是不会好好读书的人。
当然了,作为一个写作者,要将各种质疑看作社会的进步,因为有声总比无声好。作家要听取各种各样的声音,从中吸取自己的营养,获得自己所需要的那部分东西。这不仅仅是一个包容的姿态,而是作家目击、观察生活的一个重要的角度和方向。
记者:这个时代“纯文学”并没有拥有和它的文学品质相匹配的读者数量,您怎么看?
张炜:通常人们认为,纯文学还是一个民族的精神指标。纯文学是为民族赢得尊严的一个重要部分。
我们需要有历史的眼光,如果用这样的眼光去看文学和世界的历史,就会发现任何时代的纯文学,在发展和成长的过程中都有自己的障碍、困境和窘迫。问题是,只要采用科学的历史眼光去看待它,就会觉得这都是自然而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