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黄花岗陵园内的七十二烈士墓。
特派记者:张磊
历史上,很少会有一次结局失败的革命或战役,能在后世评述中达到如黄花岗起义般的高度。在那个充满黑暗、绝望和死亡的年代里,英雄们是用飞蛾扑火般的失败,寻唤着光明、希望与重生……
世人皆知黄花岗起义,记者亦如是。可直到站在广州黄花岗公园中,那块篆刻着此役牺牲烈士姓名的石碑前,记者才喟然发现,中山先生口中“付之一炬”的“吾党菁华”,大多只是长眠在这块他们曾用生命捍卫和战斗过的土地一隅,不为人所知。
却也有为数不多的例外,比如林觉民、方声洞。起义之前,前者寄书“与妻”,后者以信“禀父”,其文俱感天动地流传至今,而让后人永远记住了他们的名字。
两封绝笔家书,百年前引出一段豪气干云的革命史志,百年后则开启了一条通往英雄内心世界的路径。在那个世界里,有决绝、果敢和家国大义,也有不舍、依恋和儿女情长。
这次分离,已是永别
“辛亥春雷,义起粤中,豪杰奋发,共谋倾圮,兴复邦家。” ——孙中山
广州小东营5号,偏于街巷深处而少有客迹。记者辗转寻至那里,所见一式青砖暗瓦,显是古迹。
很难想象“黄花岗起义指挥部旧址”就藏在此处。毕竟,沿途记者曾路过当年起义的主攻目标、“两广总督督署”旧址,粗略估算不过500米距离。进而释然,难怪史书有述及此,常言“前一分钟府衙四周仍静无人声,突然就枪声大作,革命党人已冲至门前,直若从天而降……”
旧址纪念馆研究员田苹女士告诉记者,小东营既是起义领导人黄兴的寓所,也是他率部出发、进攻督署的地方,而林觉民和方声洞们,正是从这里,跨出了人生的“最后一步”。
1911年,林觉民24岁。就在几个月前,作为留学日本的同盟会会员,他刚刚接受了为起义募集经费的任务,最后一次回到了自己位于福州的家中。
在家中等待他的,是妻子陈意映。这位出身名门的温婉女子,在自己17岁时便嫁给了18岁的林觉民。从此,“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吾与汝并肩携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语,何情不诉”。
尽管夫妻情深,尽管久别重逢,尽管意映彼时正怀着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回家的那段时间,林觉民却几乎终日不见踪影,四处奔波筹集着起义资金。
4月初的一天,林觉民告别妻儿,再度启程。只是,这次分离,已成永别。
同一段时间,25岁的方声洞正在日本,和妻子王颖上演着类似的别离。
当年年初,孙中山准备广州起义的消息不断传到日本,正准备毕业的方声洞再无心学业,他在给友人信中写道:“警电纷至,中国亡在旦夕,所希望者,吾党此举耳,不幸而败,精锐随尽,元气大伤,吾党必久不能振,中国因之而亡。然则此举非特关吾党盛衰,是直系中国存亡也,吾安忍重为洋奴哉。”
后来,方声洞决定回国。走之前他带着妻儿去拍全家福。记者后来在采访原广东社科院院长、著名史学家张磊老先生时,曾在他的一本书上看过这张照片:身穿和服的王颖面对镜头,方声洞却侧着身子目视正在妻子膝上挥舞右手的幼子。“摄影师让方看镜头,可他却执意要看着儿子。”
4月27日凌晨,林觉民从香港坐船来到广州。他直接去了现今的小东营5号,在那里见到了黄兴和大批起义者,其中就包括已在前一天抵达的方声洞。田苹告诉记者,在烈士名单中有留学生、海外侨胞、记者、教师、工人、农民、军人,“他们来自社会各界,轰轰烈烈地牺牲在一起。他们都是追求自由、幸福理想的先驱,他们用自己的生命共同书写了一个民族的历史。”
“以天下人为念,为天下人谋永福也。”“迩者与海内外诸同志共谋起义,以扑满政府,以救祖国。祖国之存亡,在此一举。”对林觉民、方声洞们来说,他们所为的,只是心中坚定的信念和理想,即便明知自己要面对的,是死亡。
舍身取义,虽死吾往矣
“用几百人打几万人,烈士们明知后果,但是还是要去做,这是以身殉国,来唤醒四万万人们。” ——孙中山
对一场被后世认为无异“飞蛾扑火”的起义来说,死亡来得是那样迅速。
“下午5点25分,广州起义开始。敢死队员脚穿黑面树胶鞋,腰缠炸药,手执枪械,一路奋战……终因寡不敌众而几乎全军覆没。”小东营5号内,至今仍保存着当年两广总督署衙门前的一对石狮。其上密布的弹坑仿佛在向记者诉说那一战的残酷。张磊告诉记者,林觉民其实手无缚鸡之力,战斗发生后不久就腰部中弹,被敌人俘虏。“很多起义者都和他一样,战斗力很难与训练有素的官兵相比,都是凭着理想的支撑,以蚍蜉之力,去与大树硬撼。”而据记载,还有一些白发老者甚至是身体残疾者,也参加了黄花岗起义,在强大的敌人面前,他们的生命几乎是在被收割,结局可想而知。
就在林觉民受伤被俘时,紧随黄兴冲出敌人包围的方声洞,却在遭遇另一队前来接应的革命者时,因误会发生枪战,令人扼腕地死于当场。
“方声洞被误杀,足见当时起义情势的混乱。”张磊表示,因为清政府已事先得知了起义消息,加大了盘查搜查力度,导致部分起义武器和人员没有到位,既定部署被打乱。“原先10路人马同时举事,后来演变成黄兴一方被迫仓促发动,兵败如山倒。”
事后,两广总督张鸣岐和水师提督李准公审林觉民,“林执意席地而坐,用英语应答,面对劝诱不为所动。”其气节甚至让张、李为之心折,据记载,“李准下令去掉林觉民的镣铐,甚至为其亲捧痰盂。”而张鸣岐则如是评价这样感叹:“惜哉,林觉民!面貌如玉,肝肠如铁,心地光明如雪,真算得奇男子。”被关押期间,林觉民米食不进,几天后被押赴刑场,神态从容,慷慨就义。
与林一起被处决的还有其他一些革命者。“当年当日,慷慨赴死者比比皆是,从容淡然得令清吏胆寒。”在田苹口中,记者听到这样的讲述,“宋玉琳,于刑场上大讲革命事业之争议性,令问官无言以对,遂笑而赴死;饶国梁,在临刑前高呼‘生何荣焉求仁得仁,死何憾焉’;陈可钧,被害前怒骂清吏‘尔等利欲熏心,血液已冷,乌能知此?’;李雁南刑时求速死,让刽子手‘用枪从口击下’,饮弹而死……”
其后数日,在城内革命人士的努力下,林觉民、方声洞们的遗体被运至现在的黄花岗烈士陵园处埋葬,这群“以如花之年勇于赴战”的热血男儿,终得一掊安息的黄土。
“其实革命者们事先已知起义消息泄露,却还是义无反顾。”接受采访时,张磊动情地告诉记者,对时局的强烈不满,对救国的迫切期望,还有这些进步青年们心中怒放的理想之花,让死亡在那个年代,对他们来说成了一种归宿。
张老的话让记者想到了“注定”这个词——13岁的林觉民,曾在科举考场上留下“少年不望万户侯”7字后洒然离去;17岁的方声洞,只身赴日投身拯救民族兴亡的大业——或许从那时起,他们便注定了会有今日这番悲壮的抉择。
革命的号角,用生命奏响
“斯役之价值,直可惊天地,泣鬼神,与武昌革命之役并寿。”
——孙中山
林觉民就义时,他的岳父陈元凯正在广州任职,托人连夜赶到福州报信,让女儿陈意映火速逃离。陈意映匆匆拖着8个月的身孕开始逃亡。
某日,不知是谁冒着风险将一个包裹送到意映居处,包裹里正是林觉民的决笔:“意映卿卿如晤”“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吾居九泉之下,遥闻汝哭,当哭相和也”……
爱犹在,人不还。5月19日,悲伤过度的陈意映早产,两年后终追随林郎去了,郁郁而死的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却直到百年之后,一位叫齐豫的歌手为她唱出了所有的思念和悲伤,“觉,当我看到你的信,我竟然相信,刹那是永恒。爱不在开始,却只能停在开始,把缱绻了一时,当做被爱了一世……我守着数不完的夜和载沉载浮的凌迟。谁给你选择的权利,让你就这样地离去?谁把我无止境的付出都化作纸上的,一个名字?”一首《觉(遥寄林觉民)》,唱痛了世间人。
同样是在5月,家住汉口的商人方家湜终于等来了儿子方声洞的来信。念子心切的老人直到展信前或许还在想,儿子要回家了,先跟家里打声招呼吧?等待他的,是熟悉的笔迹,和无尽的心碎:“父亲大人在上,这是儿子最后一次亲笔给您写信。当这封信送到您老人家手中,儿已不在人世……”“他日革命成功,我家之人皆为中华新国民,子孙万世可以长保无虞,则儿虽死亦瞑目于地下矣。”
几个月后,日本的王颖得知丈夫死讯。那一刻,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丈夫临走前总和自己说“对不起”,为什么他在拍照时,会那么执着和深情地看向儿子……
千思万想,却等来一封家书;日念夜盼,却换回一纸绝笔。其实除了林、方二人的《与妻书》、《禀父书》,张磊告诉记者,起义之前几乎每个革命者都留下了临终的文字。如黄兴在给邓泽如的信中说:“本日即赴阵地,誓身先士卒,努力杀贼,不敢有负诸贤之期望……绝笔于此,不胜系恋。”广东李晚起义前日写下了《与家兄诀别书》,“任其事而怕死非丈夫也,余明知无济,只在实行革命宗旨,决以生命为牺牲”——陈意映和方家湜们的泪水,那个草木含悲的5月,润湿了中国乃至世界的许多角落。
“今天重读这些家书,会帮助我们走进英雄的内心。”张磊告诉记者,历史是有血有肉的,是一种最质朴的语言,历史上绝没有那种高高在上的圣人式英雄,只有在理解林觉民、方声洞们对妻子、儿女和父母的无限依恋、热爱和不舍,才更能震撼于他们那种“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的可贵情怀。
是啊,“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这是何其难能可贵的舍弃?而当如此挚爱的亲情都不惜为理想舍弃;当慨然赴死的英雄,在当日中国大地已比比皆是;当革命之火,已成燎原之势——我们实已不难理解,何以后世史学者,会形成“没有黄花岗起义就没有武昌起义”的普遍认知;也不难理解,何以中山先生,会赞之曰“全国久蛰之人心,乃大兴奋,怨愤所积,如怒涛排壑,不可遏抑,不半载而武昌之大革命以成,则斯役之价值,直可惊天地、泣鬼神,与武昌革命之役并寿”。特派记者 张磊 广州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