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知识分子写作
■时间:2011年8月
■地点:上海展览中心
■主讲人:格非,作家,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人面桃花》写民国初年知识人对精神世界和社会理想的探索;《山河入梦》写五六十年代知识分子的梦想和社会实践;三部曲的收官之作《春尽江南》则对准了当下中国的精神现实。董启章:作家,生于香港。著有小说《天工开物·栩栩如真》、《时间繁史·哑瓷之光》、《物种源始·贝贝重生之学习年代》等。
■没有办法改变现实,
就去写一首诗吧
格非:今天一个人不读大学,他可以通过阅读,通过互联网,了解到这个世界非常多的东西,通过自学也可以建立很好的知识系统,这样的话,在大学里我们原来说的知识分子的界定就在很大程度上被模糊了,但是我觉得今天讨论知识分子写作仍然是有意义的,它需要具有某种超越性。
什么叫超越性呢?每个人都在通过自己的境遇说话,我只代表我自己,知识分成不同的格局,互相打来打去,而且知识界系统的混乱目前非常的厉害,很重要的原因是我们不能包容对方,没有办法进行深入的讨论。每个人属于不同的团体,不同的价值系统,大家互相攻击对方的短处,对立性越来越严重,但是无益于讨论的深入。
不管是做研究还是文学创作,我觉得知识分子最可贵的品质就是超越性,你要超越自身的处境来讲话,不要仅仅从自身出发——比如我是个穷人,我就讨厌一切有钱人,我如果是有钱人就让穷人全部滚蛋,逃出我的视线。所以文学也好,知识也好,应该使得我们超越自身狭隘的境遇,理解不同文化、不同阶层的人,使我们变得更加的丰富。这样的诉求,就是知识分子写作里面特别需要强调的部分。
董启章:格非只大我三岁,但是他是我的前辈了。我是2009年跟格非一起在美国参加国际写作计划,那时候常常聊天,他当时谈了很多关于文学,关于中国现状的事,我现在对中国的理解很大部分是来自格非的。
现在他三部曲的最后一本《春尽江南》出版了,我收到后马上就读,大概一两天以内读完,我读完的时候是深夜一两点,整个晚上睡不着,因为里面很强地表现了中国当代社会的状态,里面有很大的悲哀。主角是个诗人,也是一个老百姓,诗人的身份在这个小说里面是不受尊敬的,被他的太太骂作废人,所以这个小说是非常生活化的,反映的是中国百姓的生活。诗人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去改变,想隐居起来也不行,甚至没有办法保护自己和家人,所以我读这本书是非常沉重的感觉。
萨义德的《知识分子论》这本书,里面非常基本的观点——知识分子要在权力面前说真话的,但是这个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看格非的书就是有这种真在里面。不过文学有一点非常有趣,就是你要表达最真的东西,要通过虚构,通过一个假的东西去说真话,所以真跟假的互动是非常微妙的。
《春尽江南》里的诗人,没有办法去改变什么,但是他必须做出一些回应。在书的结尾,他最后做的动作就是改自己的一首诗。我觉得这就是我们作为一个作家,所谓知识分子型的作家,能够对这个社会做出的最真诚的一个动作。
■评价一个社会有很多方法,
作家的方式是理解人
主持人:《春尽江南》的主人公,一对夫妻,一个是诗人,一个是律师,我们知道诗人是一个时代精神最敏感的部分,律师会接触到社会最复杂的问题和现象。格非的小说写了这对夫妻一年当中的事情,带出了他们二十年的生活,我们中国人20年来遇到的困境和问题在里面都有体现。请格非讲一下他写《春尽江南》的感想。
格非:我写完《欲望的旗帜》之后,很长时间没有办法写作。我很希望写一部能够把中国近现代一百年的历史放进去的作品,我当时到上海图书馆,包括华东师大,找了很多地方志来看,做了笔记,但是两年以后我就放弃了这个想法,我可能完成不了。
当时的考虑是第一部写辛亥革命,第二部写文化大革命,第三部写我们现在这个时代。可当写完第一部《人面桃花》以后,突然改变了想法,我想把第二部写成一个抒情性的东西,所以《山河入梦》我把时间提前到了50年代,是中国社会相对来说比较好的时期,能够寄托我很多的想法和情感。第三部《春尽江南》来写现实。
我为什么要写《春尽江南》?我们怎么评价这个社会?有很多的方法,可以从经济成就来评价,可以从社会发展方面来评价,而我的评价是不一样的,我首先考虑的是现在这个社会里是一些什么样的人,然后这些人究竟对这个现实是什么样一种反应?这个社会究竟是让我感到舒适还是不舒适?我们觉得压力非常大,没有前途是为什么?这个感觉我们怎么解释?社会的发展和变化究竟在我们心里留下了什么,我们有没有必要对现在的生活进行反省?如果说我有什么目的的话,我希望读者在看《春尽江南》的时候,能够从作品里面看到自己的灵魂。
■现在的知识分子已经没有树了,
必须在土地上生存和挣扎
主持人:董启章先生和格非先生的写作里面都有一些经典的影子。像董启章的《天工开物》,书名本是一部科技名著,《时间繁史》对应的是《时间简史》,格非的《人面桃花》里有桃花源,请从这个角度讲讲你们写作的想法。
董启章:读书对写作是一个很重要的部分。我一直是写长篇,事实上是建构一个世界,一个想象的、虚构的世界,但是这个虚构的世界是跟现实世界是相对的,是一种回应。所以文学的世界,我也觉得不应该单单是跟其他文学作品连在一起的,应该是跟人类文明里面所有的东西联系在一起,当然也包括科学经典。所以我把自己觉得重要的书作为小说的主题去写,把整个小说世界建立起来,里面有文学,有科学,有社会的,有个人层面的,有内部的、外部的,尽量把它建构得非常立体。这样的长篇事实上是一个建筑,里面也有空间的,你可以走进去,住很长的一段时间。
常常有记者问我同一个问题,写这么长怎么读啊?现在这个时代节奏这么快,我觉得一定要长,长你才能住进去一段时间,你不能很快就出来,你在里面生活,你可能在阅读这个书的时候有两个生活,一个是你平常的生活,一个就是在小说世界里面的生活,当然两个生活非常不同,但是慢慢你会发现有相对应的地方,最后读完出来的时候,可能你对生活的看法、对世界的看法会有一些改变。
卡尔维诺,意大利的小说家,有一本小说叫《树上的男爵》,写一个贵族少年爬到树上去不再下来,就生活在树上,从一棵树到另外一棵树,这是一个反叛的表现,但这不代表他不关心树下面的事情,他在上面,同时也参与下面的世界——这个故事的本质意义就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希望保持一点距离,不应该直接参与到世界事务里面去,他应该有更宽阔的眼光,但是他也不应该脱离社会,应该用自己的方法参与到里面去。这个形态当然非常理想了,但是这个小说也有一个比较悲观的预告,就是说很多年以后,树都给砍掉了,就不可能出现另外一个爬到树上的男孩。现在就是这样一个局面,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已经没有树了,要在下面挣扎。
格非:是一个非常好的比喻。树没有了之后,你只能在土地上生存,今天来说大学制度都在面临很大的挑战,尤其是人文学科。知识分子的光环今天已经不在了,卡尔维诺的寓言在今天很大程度上已经变成了现实。我在写《春尽江南》,很多次地回到老家,也访问了很多的人,比如说律师,房地产商人等等,了解了以后,感觉完全是另外一个社会,所以在写的过程中确实有一种痛苦,但是怎么化解这种痛苦呢?所以我一定要写一个诗人,至少可以通过诗歌的方式让小说里面有一些安慰性的东西。在今天的社会生活中,文学的重要性已经大大下降了,正因为如此,文学的力量比以往任何时代都更加重要,它也许不能帮你得到房子,不能帮你赚钱,但是在很多关键的部分可以支持你,我觉得诗歌的力量和文学的力量是召唤自己的一个很重要的方面。
◆问答
阅读的门槛
提问:董启章先生的《天工开物》跟格非先生的书有非常大的区别,董启章的书非常难读进去,他的书是有门槛的,而格非的小说非常的好读,差不多几天就看完了。按我的理解,知识分子的小说是有门槛的,我想问您两位对这个问题的见解,您会不会考虑受众?
董启章:可以从两个方面说。一个是阅读习惯,因为格非是内地作家,他用的语言基本上是跟大家一样的,所以觉得是流畅的;而我是在香港,香港的语言状态是非常不同的,我们平常说的是粤语,是照中文书面语言去学,用粤语去念,然后再去说普通话,所以我们的语言的质感或者用语,或者是句子的构成有不一样的地方。另外,我偏向把作品写得不那么直接,我希望读者慢下来,现在的速度太快了,什么都很快,我希望文学作品可以让大家慢下来。所以里面有文化的因素,有个人的因素,但是我又不觉得我跟格非非常不同,虽然他的书我两天就读完了,这不代表我就消费了他的书。因为我太心急跟他对谈,才读这么快,我觉得应该再慢一点,因为里面肯定有很多很多东西是错过了,里面一些信息的安排,或者隐藏的其他的意义一定还有很多还没有体会到。一本书表面你可以很快看完,但是如果你觉得这本书非常丰富的话,你应该再去读它。我刚才提到的卡尔唯诺的《树上的男爵》也是很容易读,但是以前我读过,这次我再读又是一番不同的体验。不是难读、慢读就是好的文学,快读、流畅的也不一定就是没有内容的。
格非:我做一些简单的补充。看起来外表不是很好读的书,它有一种自然的韵律,它会吸引你,这是安排的不同。比如说李商隐跟白居易,你觉得哪个作家好?你读李商隐的时候有一定的限制,不懂典故读不懂的。当然我们要读好书需要有一定的耐心,有的书需要你进入之前有一个准备,比如说读《天工开物》的话需要安定下来,比如说《追忆似水年华》,比较适合养病的时候读。一本书什么时候能够打动你是很难说的。
(本版内容根据现场速录摘编,未经主讲人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