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微子”为何让人亢奋
记者 龚丹韵
●从某种意义上说,无论此次中微子实验是对是错,至少能让我们更加清醒地看到:历史远没有终结。发展的征程,人类才迈了一小步。
很少有科学领域的实验结果,像 “中微子跑过了光速”那样,引起的关注远远跨过专业的边界,演变成一个公众事件。
欧洲研究人员近日宣称,发现了 “超光速中微子”现象。由于实验结果和相对论矛盾,国际顶尖的科学家们大多持否定态度, “实验出错的概率大于相对论出错的概率”,所以首先怀疑的是实验有误差、设计有漏洞,或者有啥不可知的因素干扰了结果。甚至有科学家打赌称,如果这是真的,他就把内裤吃下去。
不过,现在大众简直热血沸腾。网上不断有科学爱好者提供各种假说解释,也有人幻想着“时光旅行”将被肯定。
近几十年来,人类的科学发现,一直没有特别重大的突破,无法刺激新一轮质变式的发展。有人甚至怀疑,我们所处的时代正是一个 “新思想和新发现的衰竭期”。这样的痛苦中,人们太希望有什么重大发现,能够再一次刷新自己的世界观,重估生命存在的价值。尽管虚无缥缈的理论对普通老百姓的实际生活没有太多影响,但至少闲暇时间能够给予人心理上的安慰,以及进步的动力。
这可能是此次舆论沸腾如斯的潜在原因:和科学无关,但和潜意识里生命的发展冲动有关。
这番情景,仿佛回到了19世纪末期。彼时的科学家得意地认为,物理界的大部分谜团都已解开,凡是能被震动、被加速、被干扰、被化合、被蒸馏的种种原理,他们都已了解,并能控制。一大堆的普遍定律,至今都是教育的基础课内容。 《万物简史》一书是这样给那个时期下总结的——许多聪明人以为,科学家已经没有多少事可干了。
结果,横空出世的爱因斯坦及其相对论,一下子给物理学招来了几朵云彩,从此以后,怪事层出不穷,时刻挑战人类既有的经验和想象力。宇宙里,似乎有一个人类永远无法理解的微观世界:电子从一个轨道跳到另一个轨道,不经过中间的任何空间,意味着物质突然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 “不相容原理” “测不准定律” “薛定谔方程”等等,乃至于玻尔在某次会议上说:问题不是它是否荒唐,而是它是否足够荒唐!就连推导实验和方程的科学家自己,都不敢相信手中的理论意义,也无法喜欢自己的发现。爱因斯坦的余生,都花在如何把这套东西和传统物理学统一起来,结果以失败而告终。
但很多科学家大概没有想到,量子力学被人文思想界津津乐道。
本来,科学讲究的是理性、确定性、系统性,永远可以解释、可以控制。没想到,物理界的研究,把科学都推向了不可观察、不可解释、不确定的边界,那简直是为人文添了一把火。尤其是后现代文化思潮,大众实在厌倦了冰冷、机械的理性工业思维,重新赞美感性,对难以理解的科学一边敬仰期盼,一边又担忧妒忌。这个时候,量子力学、哥德尔定理、混沌理论,一下子具有了深刻的文化内涵,对人文学科产生了直接的实用性。拉康的作品经常援引拓扑学,保罗在地理和历史著作中,反复提到相对论中的 “时间类”和 “空间类”,鲍德里亚喜欢说混沌,伊里伽莱把流体力学挂在嘴边。
于是, 1996年的 《纽约时报》头版,刊登了这样一条新闻:物理学家索卡尔向著名的文化研究杂志递交了一篇诈文,文中大量引用量子力学,假装迎合人文的不确定性。编辑果然上当,没有看出其中的常识性科学错误,没能识别作者刻意捏造当代科学和后现代文化之间的联系。
“索卡尔事件”从美国烧到了欧洲,引爆了全球科学家与后现代哲学家的大论战,涉及了对科学本质、理性和客观性、技术与政治、军事、经济等社会因素的关系等多领域的辩论。物理学、生物学、数学、化学等领域的专家纷纷保卫理性的阵营,而后现代哲学、文学、历史学、社会学等领域学者,不断解构理性,连泰斗级的思想家德里达也卷入了论战,最终演变为科学与人文的大冲突。难怪有人直呼 “在人类历史上,还没有出现过如此深刻、影响广泛的论战”。
其实我们都知道,理性的思维和感性的想象,是人类缺一不可的才能。然而,社会的运作总是略有偏颇。农耕时代以情绪化的想象和迷信,主宰着文明的发展,而工业时代,又以极端冷酷的理性和征服,推动了物质的丰富。或许,我们可以把当代科学和人文之间的冲突视为好事,入侵彼此的领域,也就意味着互相摩擦和融合。
本质上说,看不见摸不着的微观世界,离我们的现实生活太过遥远,许多人对物理理论的好奇,仅仅来自猎奇心理和科幻片引发的娱乐想象。对比而言,人文思想和价值观,伴随着人的一生,分分秒秒左右着人的行为选择。当物理世界远在天边的理论,竟然能引发人文思潮的剧烈动荡时,那么它背后包含的意味,可能已经脱离科学家的理解。它不只是发现,不只是推理,不只是物理革命,更可能是洗涤一个时代灵魂的思潮。它的价值已经不囿于未来的科学发明,同时也在于眼前的世界观重塑。
从某种意义上说,无论此次中微子实验是对是错,至少能让我们更加清醒地看到:历史远没有终结。发展的征程,人类才迈了一小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