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智
写美食之文,老一辈的自然首推王世襄和汪曾祺。王老曾写四川宜宾的留芬饭庄,当他满头白发时,依然怀念那碗青翠碧绿的清炒豆尖。有意思的是,令这些美食大家留恋的,无一例外均是一些平凡不起眼的小饭店,而且常常是在不经意间偶然发现的。
王老自八十年代末期开始不再写美食的文章,原因是他觉得过去的食材都变了味,肉没有肉的味道,鱼没有鱼的味道,任凭再高超的烹饪技巧,已无法做出往日的味道。但我相信王老对美食的热爱之情绝没有衰减。
果不其然,那年四月我去北京,特地去王老家拜访,老人已九十四岁高龄,但身体硬朗,思路清晰依旧。见我们一行人远道而来,开心地说要请我们在他家附近的一家饭店吃午饭,又得知我们住在马甸桥附近的旅馆,还极力推荐我们住处附近的一家饭馆。那天本只期望与王老晤面相谈而已,不期王老如此热情相约,心里不禁又惊又喜,但又藏有一丝心忧,怕王老年事已高还陪我们去饭店吃饭难免劳心费力。
于是,第二天的中午,我们跟着王老和王老的公子敦煌——他继承了父亲对美食的嗜好,也是京城有名的吃主儿,来到了王老家附近一家名为“义和雅居”的餐厅。这义和雅居是一家开在老四合院里的餐厅,装修洋溢浓厚的中式风格,环境设置古色古香,颇为风雅,因它坐落于使馆区,进出用餐者多为老外。王老是义和雅居的老主顾,过去常来光顾,餐厅有梯阶,王老坐轮椅上下不便,餐厅的服务员熟门熟路地将王老连人带轮椅抬进包厢。坐在轮椅上的他,不断向服务员们抱拳致谢,口中连称“受累,受累!”
落座后,令我惊诧的是,当女服务员请他点菜时,他却不紧不慢地从老式蓝布衫的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原来他事先已特地拟好了菜单。此时他手持菜单向餐厅经理一一询问食材,又交代菜的做法,经理见此状况,忙将大厨师唤来。只听得王老向厨师问道:“有鲜芦笋吗?不是罐头的,要新鲜的……有鲜蚕豆不?是剥两层皮的那种?……再来一只烤鸭,要按传统刀法片,不要太油腻,那鸭架拿来炖娃娃菜吃;要一个家常豆腐,得少搁辣,多搁邳县的豆瓣,白斩鸡有吗?……”听着王老和厨师这一番对话,大家不禁心里暗自叹服,啊,所谓美食家,便是并不随着餐厅的菜单来吃,而是有自己的主见,讲究最新鲜的食材,只求味纯并不求豪华。
一席饭吃得欢畅愉快,王老那天兴致特别高,频频招呼我们多吃,他笑嘻嘻地说道:“怎么不狼吞虎咽啊,大家踊跃一点啊!”看得出来,他在鼓气,希望他特意选的菜肴,能让大家吃得开怀。席间他还谈起自己在湖北咸宁“五七干校”时,采莲蓬、吃莲子,一气买十四条公鳜鱼,自创了空前绝后的香糟蒲菜烩鳜鱼白。尽管王老已将这段经历写进书中,熟悉王老的人对这一逸事,早已烂熟于胸。但今天听王老亲口道来,特别是看着老人讲到高兴处,情不自禁地舞动着双手,脸上绽放开怀的笑容,神情一如老顽童,大家无一不被老人乐观爽朗的个性深深感染。而当忆及那干校的日子,老人没有一点苦大仇深的愤怨,反而只铭记了其中幽默与快乐。然而,对比记忆中的味道,王老也感叹菜肴的味道今不如昔,餐厅为了经营不断推出各种花式菜肴,却丧失了原有的口味,很多食材如新鲜虾仁、大开洋、鳜鱼等也因生存环境的变化而难遇真味。
那天,最后上桌的是最具京味的烤鸭,餐厅为吸引食客眼球,让厨师现场将烤鸭片成薄片,根据王老的传统片法的要求是每一片都连皮带肉,而不像时下大餐厅里片烤鸭是皮肉分离。原来根据老北京的要求,合格的片烤鸭师傅得把一只鸭子,片成一百零八片丁香叶大小的薄片,以考量师傅的刀工。烤鸭过后,端上的是王老的独家菜式:鸭架炖娃娃菜,只见汤汁呈奶黄色,稠稠的味道醇厚鲜美,娃娃菜呢,已炖得软糯甘甜且吸足了鸭汤的鲜味。王老对自己这一独创菜式,显然十分得意,开心地对餐厅经理和大家说:“这菜式可加进菜单里,一般人啊,都不在意这鸭架,吃完烤鸭便完了,其实鸭架炖汤鲜美无比。”
用看似不起眼的食材,做出令人赞叹的美味,比用昂贵的食材烹调,更有意思,这应是王老美食哲学中重要的信条之一。
饭后,王老还不忘向我们推荐位于马甸桥的名叫“芝麻花”的小餐馆,说道:“你们有空可得去尝一尝,也许你们吃了觉得我推荐错了也有可能。”并饶有兴致地讲起这家“芝麻花”的故事。原来,“芝麻花”小馆,一开始是张中行发现的,他还在“芝麻花”宴请过大书法家启功。行老对这家小餐馆的朴实无华、口味地道称赞不已,还专门撰文介绍登在《北京日报》上。行老和王老私交甚笃,《奇人王世襄》一书,卷首第一篇便是行老写的文章,于是王老也得知了这小餐馆,前些年也在那里请过好友。知道我们晚上便要赶飞机回去,王老说道:“那你们来不及去吃了!”神情中带点孩子气的遗憾和失望。看得出王老非常渴望能与人分享他的美食感受,这一如书友发现有一本好书,总喜与别人共读一样。
于是,为了不拂王老之美意,也为了一探让王老这样的美食家流连的餐馆,究其如何,我们告别王老,看着他慢慢地走进家门,便出发直奔“芝麻花”而去。
打车到了德胜桥,在大马路上并没有看到任何饭馆餐厅的招牌,于是下车寻找,问了街边书报亭的大妈,得知“芝麻花”正是在往前不远的一条小胡同里,我们便继续往前探寻。果然走了将近三百米,右手边出现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胡同,两边都是居民楼,隐隐约约有一些店铺的门面,又走了五百多米,看到不少小饭店,可就是未见“芝麻花”的招牌,又去路边一家药房询问,店员用手遥指道:“往前,不远。”这次往前走了不到一百米,远远便看到了“芝麻花”的招牌,这一刻的心情,竟有点找到了“杏花村”之感。走近了,方觉“芝麻花”的门面并不起眼,不大的拱门挂着两个大红灯笼,这藏在居民区里的小饭馆,颇有大隐隐于市,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味道。
我们来时大约五点半,但店堂里已坐得满满的,仅有一张桌子空着,我们赶紧抢坐上去,过了不久便又有食客来,便需要等位了,可见小店的火爆与受欢迎程度。看菜单,便点了王老极力推荐的那几道特色菜:贵州嫩鸡、芝麻鸭方、罐焖羊肉等。环顾四周发现店堂并不大,统共只放得下七八张四人的长方桌,装修也非常简朴,素白的墙上仅悬一幅书法,是篆体写的“芝麻开花节节高”,正应小店的店名。
食客看来也大多是周围附近的居民,有的是一家人,有的是三五好友相聚,穿着随意、谈笑自如,整个氛围让人感觉像是回到了八十年代的家常饭馆。不一会儿,菜便上来了,头一盘是贵州嫩鸡,盘大量足,而且只是洋葱和鸡片炒的,并不加其他配菜,货真价实。举箸品尝,第一感觉是鸡片非常之嫩,但并不是入口即化的软绵,齿尖触之极富有弹性,可以看出鸡肉非常新鲜,浆也上得合适。初尝鸡片味道是酸甜口,可后劲又透着一股麻辣,刺激着味蕾,引得人再次动筷,大快朵颐。观察身旁几桌,发现这贵州嫩鸡的点击率,真非常之高,服务员常常是从后厨,一气端出三四盘来满足众客。
贵州嫩鸡吃了三分之一,芝麻鸭方也上来了,看上去色泽是金灿灿的一片,原来是切成长条形的鸭肉整齐地码在盘中,鸭皮朝下,上面则满满地黏着芝麻,香气扑鼻,勾人馋虫。夹起一块放入口中,芝麻香脆,鸭肉酥嫩,两种不同的口感在唇齿间交汇得相得益彰,而且鸭肉似乎事先腌制过,十分入味。私底下寻思不知这菜,是如何做法?若用蒸则不可能使芝麻如此金黄香脆,若用炸则如何使鸭肉保持如此酥嫩,后来跟服务员打听才得知,是用先煎后烤的方法。这两道看似家常的菜,其味道却不平凡,而且听周围的食客说这家小店可说几十年如一日,口味始终不变,而且菜价便宜实惠,所以即使位置生僻、门脸不起眼,慕名而来者照样络绎不绝。除了王老推荐的几道菜外,他家的雀皮肘子、家常拌菜、醋焖黄鱼也是在老饕中远近闻名的。
王老曾写了多篇文章大声疾呼反对美食的形式主义,这就难怪相比环境精致、菜式花哨的高级餐馆,王老更倾向于环境平凡,菜式亲民,口味始终如一的“芝麻花”了。
也许,品尝美食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偶然踏进多年未至的餐馆,从端上桌的那碗热腾腾的菜肴里,尝到了记忆中那令人魂牵梦绕的味道。然后,还有王老那一篇篇写美食的妙文,比如那篇《春菰秋蕈总关情》,睡前灯下小读,总让你有百读不倦、品之不尽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