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锷将军
位于大栅栏西街的青云阁
棉花胡同66号蔡锷故居
但知蔡锷将军乃跃马持剑、威风凛凛的护国名将,未想他宽阔胸怀间跳动千古文心。在文化底蕴厚重的古都行走,你总会有一些新奇的发现,不由得怦然心动。即便是一座古老的建筑遗存,也可以从多个角度取景,更何况是鲜活的生命?
当然,蔡锷将军与小凤仙的传奇故事也不能错过。没有人说过北京是一座浪漫的城市,毕竟庄重北京不是香艳巴黎。但是胡同中确有最浪漫的爱情故事发生,英俊的蔡锷将军与侠义名媛小凤仙的相遇相知,至今仍然令人称颂,并在影视剧中不断演绎。
再过一周(11月8日),将是蔡锷将军逝世95周年纪念日。这位维护、巩固了辛亥革命成果的云南将军,作为袁世凯执政时的参政院参政,曾于1913年10月至1915年11月,在京居住两年有余。正是:“勉从虎穴暂栖身,说破英雄惊煞人。”然而,还是总想弄清:蔡锷将军为什么反感皇帝?为什么是他而不是别人首先举起讨袁义旗?为什么在他去世时国人给予他国葬的礼遇?
棉花胡同66号蔡锷故居,酝酿“为四万万人争人格”
一座城市中的名人故居,就像一本书中的绝妙警句,你读它还嫌不够,还要把它认真地抄写下来,铭记在心。
新街口南大街东侧,有一东西走向的胡同,叫做航空胡同。在它与三不老胡同的衔接处,你会看到一条南北走向的棉花胡同。
见参天古木而得遇名人故居,在这座800年古都显得很平常。经常在胡同中行走的人,屡试不爽。棉花胡同66号门前,就矗立着两棵苍翠遒劲的国槐。其中一棵,直径足足一米,阅世颇深。
蔡锷故居与一般民居院落无异,保存尚好。在辛亥革命百年纪念日前后,慕名来访者渐多。迎头撞见两位苍颜老者,相互搀扶着趑趄而行,指着院内门廊、房屋、过道、柿子树和洋槐树感叹不已:“当年,蔡锷将军就住在这里。他和小凤仙的故事流传到今天。这一晃也快一百年了。真是的。”
这时,一位姓闫的住户走出,很热情地尽地主之谊,主动向来访者介绍:
“这里是单位宿舍,十几户人家。分前院、后院。老房子架构没变,只是陈旧些。早年,院子门前有两只石狮子,马棚还有拴马的铁环呢。蔡锷和小凤仙的故事,我是从报纸上抄下来的,现在还保存着。电影《知音》,就是在我们这里拍的,拍了一段时间。”
蔡锷将军在此入住时,不过是31岁的青年。但他在两年前的辛亥革命中,已经在昆明成功地组织武装起义,并被拥戴为云南军政督府都督。
中国古代不乏能征善战的名将,但驰骋沙场的名将能够写妙文者不多;自辛亥革命以降各地将军、都督无数,能够亲撰讨逆檄文者更是寥寥。惟有蔡锷将军一手执笔,一手挥剑。除了军事家的天才以外,他还是文章高手,创办过报刊,文笔雄健,遗著《蔡松坡集》颇可赏读。
显然,世人谈论他文章、见解的时候很少,这就很难深刻地理解“再造共和第一人”的处事与为人。
蔡将军谈及创立共和国体大义时,思虑清醒不让文坛巨擘:
“诸君知吾辈倡言革命,必推倒专制,改建共和,其目的之所在乎。缘专制国,以君主为神圣不可侵犯,土地视为私产,人民视为奴隶,故挥霍财产有如泥沙,草菅人命有如牛马,恣睢暴戾,听其自为,人民不得而干涉之、抗拒之,以此人民无国家之观念……
共和国则不然,人民即一国之主人翁,凡制定宪法,推举总统,票选议员,皆出自一般人民之公意,故人们对于国家,立于最高无上之地位,即对于国家,人人负无穷之义务,担无限之责任,上下一体,万众一心,乃能共济艰难,匡扶时局。法、美今日之所以擅雄世界,职此之由。
吾国自武昌倡义以来,不数月而掀翻满清,得与法、美列强相见于廿十世纪之大舞台,何幸如之。”
打个比喻:
蔡将军滞留袁世凯大总统安排的这个寓所,颇有点儿像当年关云长勾留在曹操的虎穴。只不过关云长思念的是结义大哥刘备,而蔡将军则时时惦念着恩师梁启超。
早在袁世凯称帝的迹象暴露之时,在京的蔡锷将军就已经和居住天津的梁启超先生秘密商定:
一定要捍卫共和国体,一定为四万万人争人格!一旦袁世凯无视国人意愿而称帝登基,则由蔡锷将军回返云南组建护国军,宣布独立,并挺进中原与袁世凯军队决一死战。
果然,事态的发展不出梁、蔡师生所料。
1915年8月23日,杨度、孙毓筠、严复、刘师培、李燮和、胡瑛等联名发起的“筹安会”成立。它作为学术团体,主要宗旨是筹划一国治安,并从事“研究君主、民主国体何者适于中国”的工作。一时间,国体问题的讨论成为国内一桩大事。有颇能揣摩袁世凯大总统心思者,当然投其所好,打出“主张君主立宪”、“废民主而立君主”的旗号。此乃袁世凯蠢蠢欲动、黄袍加身的一个信号。
张自忠路3号总统府,“昭威将军”铁心向共和
今日东城区张自忠路,由铁狮子胡同演变而成。这条街道东端的3号院,承载着近现代中国一段段沉甸甸的历史。清末时期,清陆军部和海军部设立于此。辛亥革命后,它又先后成为袁世凯大总统府、段祺瑞执政府所在地。
当初,蔡锷将军从云南来到北京,来到袁世凯大总统府内任职,并非完全是消极被动而迁徙。这与他力主将国家首都定在北京,而不是定在南京的态度有关。他认为,在当时特定情况下,如若定都南京,则很容易导致北方内乱而外敌侵凌。直到近距离接触时,蔡锷将军才发现袁世凯大总统的复辟野心,最终决意与之刀兵相向。
其时,想当皇帝的袁世凯当然要笼络天下英才,特别是军事人才。他爱松坡(蔡锷原名艮寅,字松坡)之才毫无疑问,但松坡不给他坡下毫不含糊。对老谋深算的袁大总统来说,阻拦他金銮殿美梦成真的人、即他最危险的敌人在其府内而不在府外。被封为“昭威将军”的蔡锷,在袁世凯露出真容,一步步迈向金銮宝座时,便聪明地佯装病弱,且放浪形骸,一味地颓唐、堕落,不时从棉花胡同的宅院里走出,跑到城南妓女云集、灯红酒绿的八大胡同买醉。
谁也想不到,此时在京城风月场中缠绵不已的将军,少年时曾自费到日本陆军学校求学,并以“军事救国”为一生奋斗方向。他自改的名字“锷”,可以作“刀剑的刃”来解释。以兵器命名虽不吉利,但十二三岁时与国人共同经历的甲午战败,让这个已经考中秀才的湖南邵阳男孩儿暗自发誓,将来要做为国御侮的刀刃。他记得自己的同乡——晚清思想家魏源曾说“师夷长技以制夷”,于是他才漂洋过海,来到日本军校苦读不辍。而日本军队正是中国军队“对弈”的苦手。
自古英雄出少年。20岁的蔡锷,就在梁启超创办的《新民丛报》发表《军国民篇》一文,分析大清帝国“国力孱弱,生气消沉”的原因,在于国民蒙昧而体质羸弱,必须倡导、实行“军国民主义”方能重振华夏雄风。他常慨然叹息曰:“居今日而不以军国民主义普及四万万,则中国其真亡矣。”难能可贵的是,这位年值弱冠的书生,竟然能够提出“欲建造军国民,必先陶铸国魂”的睿智观点。10多年后,他自己身体力行其主张,因发动和领导护国战争而真正成为中国军界的国魂。
说到蔡锷将军的博学与对国家民族的忠诚,不能不提到他早年遇到的老师梁启超。一心为国育才、储才,乃为国师。梁公是也。在长沙梁启超主持的时务学堂里,蔡锷曾是班里年龄最小的学生——16岁。远见卓识的梁公,当时就对少年蔡锷寄予厚望,甚至想到让他多多深造,不必急于入仕,意在储此俊杰之才,以备国家不时之需。事后,证明梁公的苦心没有白费,共和名将拔剑,“袁军”望风披靡。这样说来,先有时务学堂,后有护国名将。
梁、蔡两位师生的对话大致如此:
“汝(蔡锷想改学军事)以文弱书生,似难当军事之重任。”
“只需先生为我想方法,学得陆军,将来不做一个有名之军人,不算先生之门生。”
正是时务学堂中文总教习梁启超,锻造了蔡锷将军的一颗文心,那是自屈原、司马迁、杜甫、范仲淹、文天祥以降的千古爱国之心,使得蔡锷将军有别于许多带兵打仗的鲁莽将军……
望着曾有蔡锷将军出入的袁世凯大总统府旧址,一种出自文心的浩然之气迎面扑来,令本愿提三尺剑安天下者,想去找“梁公”那样的老师,读书。
大栅栏西街33号青云阁,谁知“公忠爱国之伟怀”
即便不是节假日,前门大栅栏依然热闹。
寻找蔡锷将军与小凤仙相聚的青云阁不难,大栅栏西街33号已经赫然在目。这是一座较为奇特的三层楼建筑,建于1905年,整体像一个轿子,只是没有人扛得动。但文人可以用青石拱门两侧的楹联来将其描述:
“闹市寻幽处我辈儒雅后辈英雄忘返其间,深巷藏福地一代文豪一代风流流连于此”。
青云阁,作为明末清初北京的四大商场之首,与当时的劝业场、东安市场、首善第一楼并称。阁内的普珍园菜馆、玉壶春茶楼、步云斋鞋店、富晋书社等名噪一时,客人中多是举国翘首的文人雅士,如鲁迅、周作人、梁实秋、钱玄同、刘半农、沈尹默、马幼渔等。最为后人津津乐道的,还是蔡锷将军与小凤仙的邂逅。一说他们初次相识于陕西巷的青楼。
望着不少从门前走过的、东张西望、目光无处聚焦的游人,真想拉住他们,为他们讲解,这里就是当年蔡锷将军与小凤仙的约会之处。寻觅这一对护国恋人的胡同足迹,眼前浮现“庭院深深深几许”的词章,才知即便在这暮秋时节的北方,依然有温婉中的惆怅深埋岁月,刚烈中的缠绵托付黄叶……古老京城因为有过这样一对“护国”情侣徘徊,平添了几分暖人的诗意。
蔡锷将军与小凤仙,两人的爱意如此单纯而热烈,为拯救国家甘愿牺牲自己,不辞天各一方,甚至肝脑涂地。一个国家和民族能有如此深明大义、国是为重的一对多情恋人,对于当时和后代国人来说,实在是值得庆幸与珍惜。
其实,两个人在哪里相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两颗心的相遇相知。
这边,袁世凯大总统登基筹备步骤加快;那边,蔡锷将军与小凤仙约会次数增多。
1915年12月12日,袁世凯称帝,国号“洪宪”。
此前不久,蔡锷将军在小凤仙的掩护下,已经金蝉脱壳,不辞而别,去天津,赴日本,经香港,回昆明。他宣布云南独立,并率领士气高昂的护国军北上讨袁,势如破竹,山河色变。
倒霉的袁世凯大总统,偏偏遇到蔡锷将军这样难缠的敌手,也就只能做个83天皇帝被天下人耻笑了。正像中华民国护国军总司令蔡锷1916年1月《告全国同胞书》中所书:“袁为不道,窃号自娱。”但窃国自娱者,不免自取其侮。
“83天皇帝”作为典型案例警示后人,在中国再要做皇帝就是如此滑稽下场。
与之相反,蔡锷将军“公忠爱国之伟怀”,却被四万万国人所景仰,并成为后辈中国人的心仪楷模。
百年光阴,倏忽而过。
蔡锷将军的讨袁檄文中所表露的心迹,却依然如剑刃闪光、铿锵有声:
“全国的人民,拼了多少的头颅,多少的血肉,才换得这个中华民国。各国也承认了,总统也举起了,竟把我们国家作成公共的国家,人人都有国家的责任。若是大家同负这个责任,才能够保存我们国家生存于列强竞争的世界上。”
问我行走、追寻蔡锷将军人生踪迹的起点在哪里,在上世纪90年代随中国歌舞团赴云南巡回演出时,初次与将军“谋面”的昆明市街头蔡锷将军高大的塑像前;在21世纪初到长沙参加中国文联文艺评论颁奖会时,再次“拜谒”将军的岳麓山蔡锷将军陵墓前……
惟愿一生一世就这样步将军后尘……
而令人甚异之而惊叹者,蔡锷将军竟然有耿介文士或曰公正的政府公务员之情怀:
“夫共和国以人民为主体,譬之一家之主人翁也,为公家服务者,则为公仆,仆从而有负主人之委托,不克称职,是为不忠,从此家道衰微,不陷主人翁于流离失所之惨境不止,仆之罪不胜诛矣。公仆之对于国家,何以异是?和衷共济,为共和国真精神,譬之肩舆然,前者唱许,后者唱呀,则进步自促,无中途竭蹶之虞。”
于是乎,蓦然顿悟,眼前的这座青灰色的青云阁,在古都众多的屋宇楼阁中气质非同一般。它默然而立,凛然无语,却蕴藏着一股平步青云的豪迈之气,只不过这冲天豪气以十分内敛的方式隐遁于无形罢了。
若不是明眼人,恐怕无缘洞见。
本版图片均为彭俐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