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驻京记者 李扬
在《钱锺书手稿集·中文笔记》的出版座谈会那天,不能亲临现场的杨绛先生发来一段简短的录音讲话,依旧是潺潺湲湲、平静从容的声音,却令在场的许多人为之心头一动:
“钱锺书年轻时曾对我说过一句心里话,他说:‘我志气不大,但愿竭毕生精力,做做学问。’他当然知道自己不是有钱人家子弟,他首先得有个职业图生存,剩余的精力才能用来‘做做学问’。他的志愿不大,却也不小了。”“他今天准是又高兴,又得意,又惭愧,又感激。我是他的老伴儿,能体会他的心意。”
是的,没有谁比杨绛先生更能体会钱锺书先生的心意了!
钱先生去世后,年届九旬的杨绛先生在身心交瘁中,陆续整理出多达7万页的中外文笔记手稿,这些珍贵的笔记,从1936年留学牛津时起始一直做到上个世纪90年代,伴随了钱锺书先生求学、治学、著述的一生,直到再也写不动为止,它们是嗜书如命的钱先生一生心血的凝结,更蕴含着难以估量的学术价值。
2000年,杨绛以“绝对的信任”将全部手稿交由商务印书馆影印出版,因为她相信,只有公之于众才是对钱锺书先生精神遗产的最妥善保存,唯有这样,才能让“死者如生,生者无愧”。
继2003年《钱锺书手稿集·容安馆札记》出版后,如今,沉甸甸的二十册《钱锺书手稿集·中文笔记》终与世人见面,忠实地呈现着钱先生中文笔记的原貌,静静地展示着钱先生的治学思路、点滴心得,以及许多未及完成的著述计划。
对于钱先生“一生孜孜矻矻积聚的知识”,这无疑是表达敬意的最好方式。 ——题记
一座思想的宝库
《中文笔记》的原稿多达1.5万页左右,手稿中涵盖书的种类有3000种出头,其中很多又是丛书,一套丛书里往往有几十种书,但是在《中文笔记》里算做一种,内容非常可观
对于钱锺书先生写笔记的方式,杨绛先生曾这样说:“他看书的时候并不是说现在要钻研《楚辞》才去看,他每读到一些内容,发现可以归为这个题目,就又把它们放到一处,所以它们才会重重叠叠。研究有关题目的人到这里去查,这是一个宝库。”
这的的确确是一座思想的宝库,在《谈艺录》、《管锥编》里,钱先生的旁征博引令世人为之叹服,而这些思路和灵感正是来自他数十年间不断积累的读书笔记,在笔记的取舍和材料的钩沉之中,钱先生的治学思路、点滴心得一览无遗。
责任编辑陈洁在对笔记长达三年多的编辑中,对此深有体会:“我们发现《管锥编》中谈到的《周易正义》、《毛诗正义》等典籍,《谈艺录》中谈到的黄山谷诗、元遗山诗、《随园诗话》等文学作品,还有《宋诗选注》所据的宋诗选集、别集和笔记文献等,在《中文笔记》里都提到了,而且钱先生还在这些材料里做了不少圈注。在最初出的校样上,这些圈注都模糊不清了,后来我们又把它们一点点调清楚、恢复了,因为有可能钱先生在这里划线,是有他的用意,也许他在写《管锥编》的时候用到过这些圈注的材料,对研究《管锥编》的人就有意义。”
更为珍贵的是,《中文笔记》中记录了钱锺书先生许多未及完成的著述计划。钱先生在《管锥编》的序文中说:“初计此辑尚有《全唐文》等书五种,而多病意懒,不能急就。”又对杨先生说他“至少还想写一篇《韩愈》、一篇《杜甫》”,而这些珍贵的材料和心得恰恰就包含在他的笔记手稿中。
《中文笔记》的原稿多达1.5万页左右,手稿中涵盖书的种类有3000种出头,其中很多又是丛书,一套丛书里往往有几十种书,但是在《中文笔记》里算做一种。算下来,钱先生的中文笔记内容非常可观。
在这些手稿中,经、史、子、集无所不包,其中既有经籍,如《论语》、《左传》;也有史书,如《史记》、《汉书》;更有大量的诗文集,如《全唐诗》、《全唐文》;小说,如《红楼梦》、《醒世姻缘传》;还有大量的古代戏曲,如《元曲选》、《六十种曲》;还有一些野史笔记、日记,如晚清曾纪泽的《使西日记》等。另外有很多丛书,他都是整套地阅读、做笔记。
钱先生读书涉猎之广,也让负责编目工作的学者李小龙惊叹不已:“他读的书太多,脑子里东西太多,所以联想特别多,从《中文笔记》的目录就知道他看书杂到什么程度,甚至包括期刊、包括传教士的教义,只要能找到的书他感兴趣的话都读,读了都做笔记,做笔记的时候就会牵三挂五地想到很多。就像《管锥编》一样,中文笔记里他也抄录了大量原文,但是精妙之处也正在于此:他把很多你想象不到的原文录在一起,把人类文化里很多共通的东西放在一块,就呈现出新的意义了。”
钱锺书先生对于以札记的形式著述情有独钟。从1939年到1942年他完成文艺理论著作《谈艺录》,采用了传统诗话的札记式写法,原因就在于利用读书笔记之便。1956年,他接受了编写《宋诗选注》的任务,从图书馆借到大批有关宋诗的书籍,诸如《宋诗纪事》、《宋诗钞补》、《宋诗钞续补》及各种宋人笔记、诗话、文集、方志等,在阅读时作了大量笔记,纠正了前人的错误,将一本普及读物编写成了学术价值甚高的宋诗选本。而《管锥编》这部洋洋百万言的鸿篇巨著,更是依据他写下的五大麻袋读书笔记,费时三年整理成书稿,自然还是用的札记形式。
正因如此,在学者余英时看来,钱锺书最主要的贡献都是笔记式的,在一次访谈中他谈到,钱锺书先生的治学方向受到中国考证学派的影响,他的著述方式是中国传统的、清朝人发展的一种笔记为主的著作,比如《日知录》,或者更早的南宋末年王应麟的《困学纪闻》,这些笔记都是非常有原创性的。“笔记式有一个好处,就像《管锥编》你可以说是读书笔记,而且是以书为本体为本位,不需要有个架构。他以书为结构,讲《周易》就以《周易》为结构,讲《左传》就以《左传》为结构,在这里面找可以用的地方,可以发挥的地方。他不但原原本本的把原来的意思精益求精,讲得非常精到,同时还要牵扯到西方,跟西方比较沟通,这是他从《谈艺录》里面就已经开始的工作。他注重的是中西相同之处,而且是从千百万的例子中去找。”
《中文笔记》,正是承载了那些珍贵的思想的火花,这些笔记恰切、妥适地满足了钱锺书先生细大不捐的广博兴趣,与他脑海中纷至沓来的记忆之珠、触类旁通的智慧火花,如影随形地融合在一起。可以说,读书笔记既是钱先生的阅读和研究历程,也是他为世人留下的一座底蕴深厚的思想宝库。
正如德国汉学家莫芝宜佳曾言,手稿里面集中了许多钱先生的灵感和智慧,暗含着各种各样的思路和思考,研究相关问题的人,从里面一定可以得到许多的灵感和帮助。
竭尽一生的积累
钱先生做笔记的习惯是在牛津大学读书时养成的,自那以后,这个被称为能“一目十行,过目成诵”的聪明人一生都没丢下这项“最笨”的功夫。他每读一书,都作笔记,摘出精华,写下心得。
钱锺书先生一生用于读书的时间远多于写作,并且“每读一书,必做笔记”。
杨绛先生保存下来的笔记手稿从1936年留学牛津时起,一直做到上世纪90年代钱先生重病住院为止。世人皆知钱锺书先生博学、记忆力好,不知道他读书多么勤奋刻苦用功,这厚厚的二十卷《中文笔记》实是最好的见证。
在笔记手稿里可以看到,一部书,他从开篇一直记到卷末;一套书,他也一本接一本地记下来,如《全唐诗》、《全唐文》、《全宋诗》、《古本戏曲丛刊》、《词话丛编》、《永乐大典》、《太平广记》等,无一例外。有的书他不仅读一遍,还读两遍三遍,每读一遍都做笔记,笔记中常有自注“参观××册”、“又见××册”、“续”、“补”等,比如《列朝诗集小传》、《六十种曲》等。许多笔记并非记过就丢在一边,除了著述时在上面勾勾画画,提炼素材,平日也时常拿在手边翻阅,有了相关材料和心得体会就批注在旁边的空白处,一页页笔记,往往字里行间、天头地脚写得满满的,不留任何空隙,最后成了只有他自己才能看懂的天书。
在手稿集的序言中,杨绛先生回忆,钱先生做笔记的习惯是在牛津大学读书时养成的,他将牛津图书馆戏译为“饱蠹楼”(Bodleian),以饕餮之蠹自诩。因饱蠹楼的图书不外借,书上不准留下任何痕迹,只能边读边记。他把自己的读书笔记命名为“饱蠹楼书记”,并郑重其事地在笔记的扉页上题辞:“廿五年(一九三六年)二月起,与绛约间日赴大学图书馆读书,各携笔札,露钞雪纂、聊补三箧之无,铁画银钩,虚说千毫之秃,是为引。”
自那以后,这个被称为能“一目十行,过目成诵”的聪明人一生都没丢下这项“最笨”的功夫。他每读一书,都作笔记,摘出精华,写下心得。他很珍重自己的读书笔记,“文革”期间,他被下放到河南“五七”干校劳动,行李箱里也忘不了放上几本字典、词典和读书笔记,一有空便反刍似地阅读。
杨绛先生回忆,钱先生做一遍笔记的时间,约摸是读这本书的一倍。他说,一本书,第二遍再读,总会发现读第一遍时会有很多疏忽。最精彩的句子,要读几遍之后才发现。因此,他的笔记,都附带自己的议论,亦常常前后参考、互相引证,融会贯通,而心有所得。“每天他总爱翻阅一两册中文或外文笔记,常把精彩的片段读给我听。”
钱先生深谙“书非借不能读也”的道理,所以多数书是从图书馆借的,“无数的书在我家流进流出,存留的只是笔记,所以我家没有大量藏书。”
中国社科院外文所的薛鸿时先生,在上世纪70年代末到90年代中一直帮钱先生借、还外文书,他回忆道:“钱锺书先生早年读书下苦功,一本书要读四五遍,晚年大家觉得他读书快,其实那时他借书只是为了核对材料,重要的部分早已在他的笔记里。以前我们认为钱先生读书有高超、巧妙的办法,那太幼稚了,他的才华的确出众,但是更为重要的是勤奋!”
《中文笔记》中所收录的各种形制、各类语体的读书笔记陪伴钱锺书先生走南闯北,历经战火、流离和动荡,在铁箱、木箱、纸箱,以至麻袋、枕套里进进出出,不仅没有丢掉一本,而且还在持续不断的积累中,抗战时他靠这些积累完成了《谈艺录》,“文革”中他又凭着大量笔记完成了《管锥编》。
杨先生曾回忆,1972年3月,钱先生从干校回到北京后,首先就是清理装满几个麻袋的大量笔记本,那是钱先生大半生心血的凝聚!
1973年,钱先生有一段时间被诊断为大脑皮层受损,走路跌跌歪歪,必须扶着墙或者被搀扶着走路,即便是这样,他也没有停止写读书笔记,“那时他写的笔记都飞到格子外头来了。”后来,由于房子被侵占,他们借住社科院一间很小的办公室里,屋子里只能搁两张单人床,两张书桌,以及一些图书馆借来的铁架子,杨绛先生回忆:“我们叫人陪我们回家去,整理了五麻袋的笔记。他那时候一面看书一面开始写《管锥编》。”
1993年,83岁高龄的钱先生动了一次大手术,摘掉了一个肾,手术回家之后,他仍在继续记笔记。他的笔记一直到最后一次重病住院时才停止。可以说,读书笔记伴随了钱锺书先生求学、治学、著述的一生,与他的生命融为一体,直到再也写不动为止。
钱先生辞世前说这些笔记本都没用了,真的没用了吗?杨绛先生不同意,“他一生孜孜矻矻积聚的知识,对于研究他学问和研究中外文化的人,总该是一份有用的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