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他让我们结一段尘缘。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节选自《一棵开花的树》
人说“少女情怀都是诗”,而现在一个驰骋诗坛数十载的诗人告诉你,熟女情怀也是诗,她就是在80年代红遍两岸的台湾著名女诗人、散文家、画家,有着“诗坛琼瑶”之称的席慕蓉。近日,年过六十的她带着最新的诗集《以诗之名》,向观众娓娓道来她的那份“熟女情怀”。
以诗之名来唤醒你
杨澜:在80年代,诗集《七里香》的出版,诗篇《一棵开花的树》的流传,在大陆和台湾的文学界掀起了一阵“席慕蓉旋风”。她的作品登上当时的畅销书排行榜,她的名字成为报刊、电台的热门话题,她的文字被人们摘抄、传阅着。大家都很好奇这个拥有如此影响力的女诗人,揭开文字面纱之后会是怎生一番模样。三十多年过去了,席慕蓉近日携最新诗集《以诗之名》抵达大陆,但是,有很多人反映看完这本书后,都有一点淡淡的苦涩。我们似乎已有很久没有读诗了,甚至还有人说当年最迷恋席慕蓉的时候见不到她的人,现在我们都不复年少心境,不再为赋新词强说愁了,她却突然又出了本新书,我们真的还需要诗吗?
席慕蓉:对我来说,这几十年来读者们对于诗的态度,以及他们内心热情程度的变化,我一直看得比较淡然。我觉得,诗并不存在“需要不需要”之说,因为诗一直都在那里,只是可能人到了某一个年龄段后,会渐渐地忘记它,直到某个特定时刻,他重新接触到那些触动心弦的文字后,心中的感觉被再次唤醒。同样的,我身为一名诗人亦不存在“出现不出现”之说,我只是充当了所谓“诗之唤醒者”这样的一个角色。写诗是我一直在做的事情,只要你心里有诗,那么我的词句就能够唤醒你。你忘记了,也没关系;你记得,当然更好。
杨澜:说起诗歌,流传最广的莫过于那些关于爱情的文字片段。我记得你似乎写过一首《爱必得忧伤》的诗,听诗名貌似很悲伤的感觉呢。
席慕蓉:那是我还年轻的时候写下的。其实我经常被问到爱情这个话题,我认为爱肯定会有幸福的时刻,间或浮起的忧伤在快乐的结局面前,可被视作是小小的点缀,我现在仍然在写“爱”。你知道吗,俄国有几位女诗人在年纪很大的时候,仍然能写出万分动人的情诗,那叫一个荡气回肠啊!人们常说少女情怀总是诗,这个我承认,少女心事的确是百转千回,值得细细品味、思量的。但是问题是当少女们随着时光的蹉跎而变成“熟女”的时候,她们的生命还是继续的,那么,谁说熟女情怀就不是诗呢?我非常反对生硬地以年份来计算一个人的生命,人又不是罐头,一个保质期的标签一贴就概括了一生,人是有灵魂的,从几岁到几岁该怎么样都是有变化、有故事的。不管我们在社会生活中如何勉强、妥协,但是我们内心的灵魂是不会妥协的。
人生是太仓促的书
杨澜:我刚才在开篇的时候读了你的一首诗,《一棵开花的树》,这首诗对我的少女时代影响很大呢,但是据说实际上你在写这首诗的时候已经30多岁了?
席慕蓉:对。其实我一直这样想:一个女人,并不需要非得在她的少女时代才配享有“少女情怀”。既然如此,30岁写和13岁写就没有什么很值得探究的地方了。
杨澜:那像你现在已经有60多岁了,你会坚持“将写情诗进行到底”吗?
席慕蓉:我想我们一般把爱情限定在少女情怀这一块,当我30多岁的时候,其实我更多地是在回望我的青春,比如我当时有过一首诗,说到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
杨澜:对,确实是一本太仓促的书啊。
席慕蓉:那时我是以30多岁的角度来写的,带着30多岁追忆青春的感觉。如果让我现在写的话,我会写一生也是一本太仓促的书,所以说我是跟着自己的诗一起“长大”的,我的诗引领着我成长。 30多岁时,有人问我你能够写情诗写到50岁吗?我不会回答,因为我不知道。
杨澜:因为你没有到50岁,无法预知自己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
席慕蓉:我现在已经60多了,如果说我从前是以一种回望的姿态看青春的话,那么我现在也是在以一种回望的姿态看自己活过的前半生。爱情始终存在,我或者是追悔,或者是缅怀,或者是探索,到底爱情是什么呢?我现在仍在问自己这个问题:爱情究竟为何物?真的,我觉得爱情是一种互相之间的珍惜,因为两个素昧平生的人能够在这个世界里相遇、相识,然后相知、相爱,那是非常不容易的。比如我在比利时邂逅了我的丈夫,然后一同携手度过了40年的婚姻生活。我现在甚至觉得,我岂止是错过了自己的青春呢?我把自己40年的婚姻生活也一并错过了。之所以要说错过,是因为我没有更多地去了解它,没有更多地去珍惜它。可是问题在于时间和爱情是一模一样的,它悄然而至,于是你难免会捉摸不定、手足无措;倘若你犹豫不决,它就会从你的指尖偷偷溜走,徒留你空自后悔叹息。
杨澜:因为当爱降临的时候,它不会事先跟你打个招呼,商量一下。
席慕蓉:对,爱不跟人商量。
爱情不必惊天动地
席慕容:有人问我,你的诗里总是在讨论时间和爱情,你何不就此好好谈一谈呢?我直到今年才发现,原来它们两个是一样的,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你把握不住,只能无奈地看着它们氤氲成过眼片段。可是偶尔,我也会提醒自己,这是幸福的一刻——虽然我会因为它的稍纵即逝而悲伤。很抱歉,我在最快乐的时候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
杨澜:你总会想“我马上就要失去了”?
席慕蓉:是,时间对我而言是个谜题。几十年的文字生涯,让我拥有了一批在年龄结构上跨越几代的读者,他们常常从我那些有关爱情的诗句中,找寻着关于真爱的箴言,也喜欢借用我的诗歌来抒发着自己找寻爱情的那份感怀。很多人想让我说一点惊天动地的爱情给他们听,但我所描述的感情往往远没有那么激烈,那么大起大落。如果读者喜欢我的文字,我会认为恰恰是我笔下那些可能是每天都在发生的事情,真真切切地打动了他们,所谓“当时只道是寻常”。我个人觉得很恐怖的一点是,我们读了太多的书,见识了太多的悲欢离合,习惯了把爱情套入一种模式,即想当然地认为爱情就应该是惊天动地、死去活来的,实则大谬不然。就好比说当一份感情真的来到身边的时候,女孩子起初老觉得对象不怎么合适,跟书上讲的、自己心里渴盼的那种类型模式不搭调。等到那个男孩子走了,才突然发觉原来他什么话都跟自己说了,什么感觉都跟自己表达了,就因为没有达到“传说中所谓爱情模式”的标准,她亲手推开了一段可能很美好的情缘。生活中这种情况时常发生,你一直以为不是那个人,直到他离开,你顿悟,怅然若失。
杨澜:在新浪微博上,席慕蓉官方认证的微博拥有着150多万的粉丝。你知道自己有这么多的粉丝吗?我看你愣了一愣,好像挺吃惊的样子。
席慕蓉:确实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我是个“山顶洞人”,从来不上网的。不过,既然你现在告诉我了,那我不妨回家偷偷得意一下好了。
一缕乡愁不可断绝
杨澜:你除了年轻时那些有关青春,有关爱情的诗篇之外,还以那些关于乡愁、漂泊、原乡的散文和诗集感动了无数的读者。你祖籍在内蒙古,可以说你是个草原的孩子,但是一直到四十多岁,你才有机会真正回到故乡草原的怀抱。关于你对原乡的那一份情怀,你的子女能够理解吗?如果他们体会得到,那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席慕蓉:是他们离开台湾以后,我女儿以前总觉得我的乡愁挺麻烦的。
杨澜:什么叫挺麻烦的?
席慕蓉:孩子们小时候,有一次我带着他们到书店去买书,逛到童书区,我随手打开了一本儿童诗词集,结果读到唐朝韦应物的《调笑令·胡马》: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当时我的眼泪就下来了,哭得不能遏止。我的两个孩子就奇怪得不得了,问我是什么意思,这仅仅是部童书而已,妈妈哭个什么劲呀?然后我的女儿就说,“妈妈你好麻烦。 ”把这本书给放回了原处。我的儿子倒是很细心,又把书给抽出来了,对我说,今天就买这一本吧。
杨澜:有的时候儿子会很贴心的!
席慕蓉:好在他们两个现在都很贴心了。当时回家以后,女儿就跟爸爸“告状”说妈妈挺麻烦的,因为她毕竟还小,尚不能了解我的那种情感。现在她在国外,已经是一个钢琴演奏的博士了,在美国一所大学的音乐学院里授课。女儿刚刚开始去美国读书的时候,有一天晚上突然打电话给我,告诉我说 “妈,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会哭了”。没事老流泪的那个母亲,一说到蒙古就哭泣的那个母亲,终于得到了她由衷的理解。她说今天有一个图瓦的合唱团来了,他们在台上唱的那些歌,她从我带回来的CD上都听到过,当时她不明白母亲的泪水从何而来,可是此刻身在异地的她完全懂了,完全“通”了。她说自己哭了足足一整晚,觉得那些歌特别地亲切,并且能够感觉到歌声里传递出的苍凉与寂寞。我的女儿最后要求我带她去蒙古,去看美丽的草原。她终于在一个遥远的离开母亲很远的地方,在听到了图瓦的音乐的时候,唤醒了自己心底那份遗传的乡愁情结。我的儿子以前也是从来不看我的书的,也不大愿意做我的读者。可是他刚好也要去美国留学,有一次在飞机上缺一本消遣的读物,就问我有没有什么解闷的书。正巧我有一本讲蒙古的书叫做 《金色的马鞍》,就对他说可不可以“求求你”看看妈妈的这一本?我儿子虽然觉得好无聊,但不好意思直接拒绝,便拿着书上了飞机。他后来对我坦言,他其实先去买了一本侦探小说,拿了妈妈的书只是为了给个面子,结果侦探小说无聊得很,实在看不下去了,时间又很长,还有十几个钟头有待消磨,就抱着 “姑且一试”的心情打开我的这本书来看,看着看着开始流泪,沉浸到了我的文字里。从那个时候起,儿子变成了我的读者。其实有些东西,都是深深烙印在我们血液里的,静静等待着被唤醒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