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导演斯皮尔伯格的新片《丁丁历险记》,正勾起很多“丁丁迷”对漫画书《丁丁历险记》的共同记忆。
漫画人物丁丁像魔法师一样,闹得比利时财政部部长坐不住了,正在开欧元区财长会议的部长中途离场,去看影片《丁丁历险记》首映。
“生活的坎坷能和我相比的,世界上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丁丁。而要论在民众中的声望,我惟一的对手也只有丁丁。”说这话的人是戴高乐,丁丁曾捕获法国这位总统的心。
诞生于1929年的漫画人物丁丁,粉丝几乎遍及世界。他们没有国别,从比利时国王到法国总统戴高乐;也不分年龄,从76岁高龄的中国漫画家缪印堂,到书店里捧着《丁丁历险记》爱不释手的小学生。他们都是丁丁迷,从迷上漫画里的丁丁开始,他们在现实中也记住了作者埃尔热。
每个细节,都经得起时代和科学的考验
当丁丁开始第一次冒险旅行时,作者埃尔热还是个22岁的小伙子。他当时刚进比利时《二十世纪报》报社,编辑派给他的任务是每周一版连载多格漫画。为了交差,埃尔热创作出这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小记者丁丁——穿着蓝色毛衣、褐色灯笼裤,头上顶着一小撮卷发。
埃尔热用初恋女友的名字米卢,来称呼丁丁身边那条形影不离的小狗。那个耳朵背脑筋灵的向日葵博士形象,则来自他的一位物理学家朋友。漫画里还有一个疾恶如仇、性如烈火的阿道克船长,他虽然是“世界海员戒酒协会”主席,但其实是个嗜酒如命的酒罐子,常常鲁莽地撸起袖子打架骂人。
后来,热心的丁丁迷专门建起一个网站,收集船长所有别出心裁的骂人话。还有一些丁丁迷则在现实中,开始模仿丁丁去旅行。《光明日报》驻瑞士记者刘军曾在休假期间,沿着漫画中丁丁在日内瓦的冒险足迹,重走了一遍。
结果,他找到了漫画里面的各种场景——丁丁住过的酒店,走过的街道,住的房子外面的栅栏,甚至漫画中虚拟国家的大使馆都有原型。
粉丝们会如此狂热,应该是埃尔热所不曾预料的。其实,在刚开始创作《丁丁历险记》时,刚入行的埃尔热挺爱偷懒。他把原型是“刚毛猎狐梗”的小狗米卢设定为纯白色,这样画漫画时就不用上色。他把原型一米九的高个子朋友画成矮个子博士,自称为了“节约画纸”。
那时候,周四就要发稿,但作者在周三晚上还不知道该让丁丁去哪里冒险。他更不知道,他笔下即将开始旅行的丁丁,将影响遍布世界各地的几代人。那些捧着漫画书看得津津有味的读者,跟着丁丁走遍世界,第一次知道金字塔的模样,看到二战期间上海街头的三轮车夫,甚至一起飞出地球降落在月球表面……
一代又一代的读者,追随着埃尔热的想象力,在精神世界里驰骋。但作者埃尔热并不是一个无视现实、异想天开的人。
“埃尔热在创作丁丁时非常严谨,里面很多场景甚至每一个人都有原型。”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版权编辑孟令媛说。在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直到今天还能找到埃尔热笔下所画的广场和跳蚤市场。
刘军拿自己拍下来的照片和漫画比较,惊讶地发现:几乎每个场景都一模一样,连旅店里面的房间设计都毫无偏差。
更令人吃惊的是,埃尔热的严谨不仅仅止步于严格对照现场照片作画这么简单。在人类首次登月前近20年出版的《月球探险》中,他详细描绘了火箭的样子,还勾勒出丁丁一行人登月的场景。
“那时候人类还没有登月,但漫画里出现的很多场景,在20年后人类真正登月时都出现了。比如发射火箭要倒数计时,火箭发射升空后的运行轨迹,甚至火箭的模型,都和现实场景差别不大。埃尔热真是了不起!”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教育编辑部主任李橦说。他负责《丁丁历险记》中文版的编辑工作。
当然,埃尔热并非了不起的预言家,他只是事前为此做足了功课。后来人们才知道,为了画这个关于“月球”主题的漫画,埃尔热找到从事航天研究的朋友,认真地学习资料,还按照图纸做了一个火箭模型,让真正的航天专家评判是否符合标准,根据反馈反复修改。直至完全搞明白登月的细节,他才开始作画。
“《丁丁历险记》能够这么多年畅销不衰,一个原因就在于埃尔热的严谨和认真。《丁丁历险记》并不是一部简单依靠想象力和幽默支撑的故事,漫画里的每一个细节,都经得起时代和科学的考验。”李橦说。
在漫画背后,还有一个中国人的名字
这部让不少人拿起来放不下的漫画书,李橦如今天天都能看到。但是在他小时候,这根本不敢想象。
李橦第一次知道丁丁,是在1984年。当时地摊上有好几本丁丁漫画,初中生李橦一眼就看中了其中的《蓝莲花》。他还记得,《蓝莲花》封面上的丁丁戴着圆顶帽子,穿着唐装,骑着自行车,背后的墙上还用汉字写着“打倒帝国主义”。
李橦咬牙掏出辛苦攒下来的8毛钱,果断买下这套分上下两册的小人书。为了买到这件“奢侈品”,李橦此前多次“忍住嘴馋,不吃冰棍”,这样每次可以省下5分钱。
不少人有和李橦类似的省钱买书经历。在“晒出你的第一本丁丁”的帖子里,丁丁迷们回忆:“小时候没钱,买不起,我是坐在电影院漫画摊前小椅子上看完的”;“本人1978年生人,念小学时本地的新华书店有小人书,缠着爸爸给我买书,好怀念啊”;“小学时学校发报纸,好像叫《中国少年报》,上面有丁丁的连环画连载,当时我看的是《蓝莲花》,一下子就迷上了”。
当年曾同样津津有味看丁丁漫画的李橦,长大后渐渐发现,在丁丁的历险故事背后,还有更传奇的故事。比如,那本让他一见如故的《蓝莲花》背后,还有一个埃尔热原本坚持联合署名的中国人的名字——张充仁。
“在画《蓝莲花》之前,对我来说,中国不过生活着一些似人非人的居民……但后来我发现了一种完全不了解的文明,同时我也意识到了一种责任……因为他(注:张充仁),我更加懂得友谊、诗歌、自然。”埃尔热在自传里如是说。
在认识张充仁之前,这位工作不久的漫画家和他的作品,常常带有偏见。由于《丁丁在刚果》中直接描绘了丁丁在非洲狩猎的场景,遭到一些非洲国家抗议,直到今天这些国家仍要求查禁这本“充满偏见”的漫画书。
所以,当埃尔热打算让丁丁去中国冒险时,对中国一无所知的作者决定谨慎行事。几经辗转介绍,埃尔热联系上当时正在比利时留学的中国人张充仁。
张充仁像老师一样,翻译李白、杜甫的诗给埃尔热听,耐心地纠正他对中国的错误印象——相信“止戈为武”的中国人并非野蛮好斗,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也早已不是满街大辫子、女人缠小脚、生了女孩直接扔河里的状况。
同为画家的张充仁,还将中国的“单线白描”技法推荐给埃尔热。正是《蓝莲花》,让埃尔热开创了欧洲漫画的“清晰线条派”。这一画派不同于以前欧洲漫画形式,它讲求线条清晰,画面明快,至今仍是欧洲主要漫画流派。
在漫画内容上,这个中国年轻人也让埃尔热进入一个新阶段。在张充仁的帮助下,埃尔热意识到“艺术家的责任是向读者展示历史,伸张正义”,在《蓝莲花》中画出了日本侵华的事实。此后,埃尔热多次提到,“张为我带来了‘骨’和‘风’,‘骨’——创作的结构;‘风’——中国文化的风”,让他的漫画进入了“纪录片”阶段。埃尔热摆脱了以前随心所欲的创作模式,开始严谨地对待每一部作品,最终成为欧洲现实主义漫画的奠基人。
对于张充仁来说,《蓝莲花》也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他的报国愿望。当年乘坐邮轮前往布鲁塞尔留学时,张充仁在广播中得知“九一八事件”的消息。当时,船已行至印度洋上,离祖国越来越远。这个满腔爱国热忱的中国青年,一个人伏在船舷上洒泪捶胸,悔恨学艺术的自己无力报国。于是,在漫画里,还出现了“怀才抱病,何济于时”这副张充仁隐喻自己的对联。
然而,张充仁帮助埃尔热在《蓝莲花》中画出日本侵华的历史真相,并连载刊出后,读者反响强烈。蒋介石夫人宋美龄还盛情邀请埃尔热访华。日本驻比利时大使恼羞成怒,提出抗议照会,要求禁售该书。比利时军方当时不得不站出来表示,这本连载漫画“内容太沉重,不适合儿童阅读”。二战后,《蓝莲花》被公认为是第一本在欧洲用艺术形象揭示中日战争的读物。
但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埃尔热却无法与张充仁一起分享这种荣誉。1934年,张充仁留学结束,回到上海,两位朋友失去联系。
此后的45年里,埃尔热找遍比利时所有的中国餐馆,向来自不同省份的中国人打听张充仁,结果一无所获。由于从没有在比利时遇到过西藏人,埃尔热猜想,张充仁也许在青藏高原,他刊出《丁丁在西藏》,寻找老朋友“张”。有人根据漫画里的发音,在漫画提及的山岩上刻下“张仲仁”三个字。
“这个笔误却让我深思,越过文字的界限,人类的情感没有国界,只要是真诚和正义的,不管你的名字如何拼写,你的人格是不会错位的。”张充仁的女儿张以菲曾这样写道。
幸运的是,近半个世纪的寻找,最终有了结果。1981年,一架来自中国的飞机载着张充仁降落在布鲁塞尔机场。当年曾携手的两位年轻画家,再见面时,均已鬓发灰白。他们紧紧拥抱,埃尔热激动得热泪盈眶,说不出话。张充仁则哽咽着告诉现场记者:“我们分别了……半个世纪……”
人们纷纷来欢迎“张”。法语区媒体就此事持续报道了3个月,负责刊印《丁丁历险记》的出版社,还专门安装了印刷机,将其命名为“张”,日夜赶印《蓝莲花》。希望得到“张”签名的《蓝莲花》,几麻袋几麻袋地送至埃尔热画室,堆满了画室的走道。据法国文化部统计,在法语区有10亿人知道“张充仁”这个中国名字。
当时,一位70多岁的比利时老太太,坐在轮椅里握着张充仁的手,对同样年迈的张充仁说:“《蓝莲花》教我知道了友谊,知道了在遥远的地方有个迷人的中国,知道了什么是殖民主义。《蓝莲花》是我送给孩子们的第一本读物。”
走在国王前面的大使
而在中国,铁杆丁丁迷像研究《红楼梦》的红学家一样,对每个细节都非常认真地研究。他们收集跟丁丁漫画发行同期的报纸,讨论埃尔热是从哪条新闻里得到了漫画里的细节,他们甚至还考究小狗米卢的原型到底是不是“刚毛猎狐梗”,毕竟,这类小狗在现实中从来没有纯白的。
为了让更多中国丁丁迷接触到更纯正的《丁丁历险记》,孟令媛和她的十几位同事于2001年引进原版漫画版权。2009年,他们推出由北京外国语大学法语教授王炳东从法语版重新翻译的新版《丁丁历险记》,并面对7岁到77岁的读者进行设计。
据出版方介绍,仅今年“十一”黄金周期间,含有22册书的全套版漫画《丁丁历险记》,就在网上卖出1000套,半个月内售出2000套,成为他们卖得最好的漫画书。
“小时候大家看的那种黑白的小人书,大多是根据丁丁的原书用半透明的纸拓印来的,内容也是翻译自英文版,但现在引进的版本是高分辨率扫描的彩色版,文字部分从法语直接翻译过来,更原汁原味。”孟令媛说。
然而,仔细推敲新版《丁丁历险记》中那些改动的地方后,爱考究的铁杆丁丁迷坐不住了。李橦常常接到丁丁迷的“电话抗议”:“为什么小狗不叫白雪改叫米卢了?”“卡尔库鲁斯怎么变成向日葵教授了?”
除了跟老丁丁迷解释这些问题,李橦更重要的任务是培养新一代丁丁迷。这个老丁丁迷常常会考问小丁丁迷:“用一个词来形容丁丁,你觉得是什么?”
令李橦意外的是,他没有得到预想中的诸如“勇敢、善良、聪明”等答案,面前的小家伙总能冒出“包容、学习”等一些“超出孩子年龄的感悟”。
一个小学四年级的男孩一本正经地告诉这位编辑:“丁丁很会学习,他一直在学习新知识,而且每次学的新知识都在后面的故事里用得到。”
或许正像作者埃尔热在自传中所说:“从某种程度上说,丁丁就是我,潜意识里我渴望成为一个英雄,而在真实生活里,我可能永远也成不了英雄。”
事实上,风靡全球的丁丁早已不再是一个简单的漫画形象,他身上的每一点变动几乎都成为一个时代的隐喻。1976年,最后一部完整连载的漫画《丁丁和流浪汉》刊出时,“左派”们为丁丁而欢呼雀跃,因为在这个故事里,丁丁不再穿他以前常穿的褐色灯笼裤,而是换上了牛仔裤。他们认为,“这表示丁丁站到了劳动人民一边”。
“丁丁是我们最好的大使,当我在世界各地旅行的时候,我发现他总是走在我的前面。”70多岁的比利时国王说,“不过丁丁有一点比我强,他的脸上从来不长皱纹。”
如同埃尔热刚入报社的样子,丁丁永远是朝气蓬勃的小伙子,但是为丁丁安排每一次旅行的漫画家却老了。1983年,埃尔热去世。虽然在埃尔热的笔下,满世界跑的记者丁丁还没有正经写过一篇报道,但故事讲到这里不得不结束了。
不过,连同埃尔热未完成的手稿在内的这24个冒险故事,则牢牢印刻在丁丁迷的心上。
李橦去尼泊尔旅行时,不由自主地选择画着丁丁和米卢图案的刺绣纪念品,而在他身边挑选纪念品的一群中国年轻人,则兴奋地指着画上的丁丁,相约按照《丁丁在西藏》的路线,跟着丁丁到西藏去探险。
而随着斯皮尔伯格将《丁丁历险记》再一次搬上大银幕。这个冬天,再次成为丁丁迷的狂欢节,无论是在比利时,还是在中国,他们轻易地便能看见不少地方贴着丁丁的漫画,而不少人谈论的话题,也与丁丁有关。
有媒体刊发评论,不禁感叹道:“如果埃尔热能看到这个丁丁,应该会感到欣慰。”
本报记者 李斐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