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爱中国就要爱汉字
敲开门上写着“余宅”二字的大门,枣红色的毛线帽子、棕色的厚外套、深色裤子、运动鞋都包裹着一个虽瘦却精神抖擞的老人,这就是流沙河给人的第一印象,这位在文化界颇有名望的老学者,有的更多是平易近人和礼貌,没有过多的寒暄与对话,却让本与流沙河陌生的记者感到亲切。
11月23日的上午,在流沙河家中的采访就这样开始了。1931年的11月11日,流沙河出生在了成都,2011年的11月11日,80岁的流沙河却在生日之时去了西安,避开了所有想给他庆祝80大寿的人。当问起原因时,他却跟记者开了一个时髦的玩笑,“我生在1931年11月11日,5个1,今年又是6个1,1太多了,更何况,11月11日还是光棍节,所以我就不过了。”听流沙河这样一说,他笑了,记者也笑了,他将“求清净”三个字化在了笑话中:“我的一生就是一个笑话”,受人钦佩、却又饱经风霜的流沙河这样说,可此时他的眼睛却深邃而明亮。
身份证上也是“流沙河”
提起“流沙河”几乎人人都知道,但又有几个人知道他本来的名字叫余勋坦呢?说起名字一事,流沙河自己也有一些无奈:“本来我用我自己的真名,那时我在报社工作,报社的同事看到了我用笔名发表的文章,他们就喊我的笔名,而单位入档案的人事部门也把我的笔名录入了档案,就没有办法改了,所以到现在就一直都没有改。最后连身份证都叫流沙河,有时候别人就问我,你是姓哪个'liu'啊,我总不能说我是流氓的流。”说到此处时,流沙河自己都忍不住大笑起来。“所以,我的一生都是一个大笑话,我的生日是个小笑话,光棍节,我的名字也是个大笑话。 ”
可以说,流沙河的一生,因为一首叫《草木篇》的诗歌而改变,直到1979年平反才摘掉了帽子。“现在回想那一段过去,也是一个笑话。就像你也问我是否会有委屈的感觉,最初当‘右派’的时候心里很不平,后来一想,同样是当‘右派’的同志,90%多处境都比我艰难,我就没有权利再不平了。 60岁以后,我渐渐地也看透了,心中就不再有不平了。 ”
回首过去感觉不真实
在交谈中,激动处,流沙河不禁还会在言语时配上了一些手臂上扬的手势,随后,他用一个老者而不是学者的口气,对记者说:“人一老了以后,回想他过去的事情,都觉得不真实了,是不是发生过这件事情,都不确定了。我生在成都,我的母亲在去世以前曾带着我去找生我的地方,那里现在变成了停车场,母亲还能认出来。她就带着我,开始数脚步,然后她告诉我,生我的炕就在这里。我一看,这里停着一个车,我就是生在车下面的。是否真的有这件事情,我都觉得恍惚了,我就想怎么会是这样呢?我当了‘右派’以后,做过很多很苦的劳动,当时拼命地做,过了几十年以后,我再经过那一带,连我自己都怀疑了,是否真的发生过这件事情,难怪古人会说,‘人生若梦’,事情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但是时间太远了,回想起来就像一场梦一样。 ”
在被打成“右派”的时候,流沙河很绝望,完全的绝望,但现在过了几十年后,再回头看,他感叹:“这也完全不算什么,因为我读过历史,司马迁的《史记》我读过2遍,我知道了人世间的辛酸苦辣,比较起来,我这都不算什么。 ”
汉字和空气一样是必需品
告别了诗歌的流沙河,走得离文学越来越远了,他的经历更多的倾向了文字学,从最初的《流沙河认字》,到现在的《文字侦探》,他对于文字不遗余力,并在其中也找到了乐趣与道理。
稀松平常的汉字,流沙河却将它的与阳光、空气、水一样重要。“为了什么我要做这件事情呢,因为汉字对于我们中国人说来,是和阳光、水、空气同样重要的,是我们每时每刻都在使用的,这四样对于我们来说缺一不可。但凡是我们最熟悉的,我们反而不去思考它,是最陌生的。我们每个人都在使用的名字,又有几个人知道这几个字代表的意义呢? ”说到此处时,流沙河便问起了记者的名字是哪两个字,自己是否知道其中的含义,这样的一问不禁让记者满头出现了问号,随后,流沙河便一一地耐心说来,言语间透着幽默和机智。“人要学会感恩,感谢大自然的恩,感谢阳光、水、空气,在中国的文化中,要感谢汉字,中国人中有一句话‘大恩不报’,是因为这个恩太大了没有办法去报,但也是因为人的惰性,认为享受这四样是应该的。对于汉字不了解,这是一种危机。中国人从古代起读书,最初学的就是汉字,所以在汉代时将文字学成为小学,是基础的意思,一直到1949年,大学中文系都还有古文字专业,中文系还要学汉代的《说文解字》,但现在大学的中文专业中,以前的这些知识,都变成了‘目录学’的文字。已经过去60多年了,中国的读书人都完全缺了这一块。 ”在说到这一番话时,流沙河情绪很激动,让记者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位老知识分子的着急与无奈。
将以《诗经现场》收官封笔
这几年,流沙河出书的速度一点都不慢,在今年年初他出了《文字侦探》,在近期出了《Y语录》,但当记者问到他是否还会继续写作时,流沙河却给出了否定的答案。“我的身体和精力已经都不再允许我写了,我现在正在写的是《诗经现场》,已经写到一半了,出完这一本就不打算再写了,我写不动了。 ”
说到这里时,流沙河还带记者走进了他的书房,靠墙放着两个大书柜,屋内但凡能摆书的地方就都摆满了书籍,在靠窗的书桌前,记者看到了流沙河正在写的《诗经现场》,刚劲有力的字,写在一个个的小格里。旁边还放着一本流沙河要时时翻阅的《诗经》原著,如两粒芝麻大小的字对于视力大不如前的流沙河着实有些困难,看着书边放着的高倍放大镜,就能想象80岁了的流沙河读《诗经》时是如何的困难。“我眼睛现在不好了,从前,我写稿子都用软笔写在小格里,多年前我眼睛因为黄斑变性动了手术,所以右眼就看不到了,只能用左眼看了,现在我都用不了软笔了,所以只能选择用自来水笔了,因为写下去的时候会有落笔的感觉。 ”
很多人都质疑,一把年纪的流沙河为什么还要研究少有人涉猎的文字学,流沙河是希望自己能做一个铺基的作用。“什么是爱祖国,就是要爱祖国的历史文化,爱祖国的山川大地,爱祖国的同胞,还有爱中国的文字。汉字把13亿中国人凝聚在一起,这13亿中国人住在不同的地方,但有一条线把他们串联起来,就是汉字。 ”而这样严肃的时候,流沙河也不忘幽默一把,“汉字的好处谁最了解,联合国最了解,因为文件翻译成各个国家的语言中,汉字最省纸张,所以说汉字最环保、最绿色。 ”“平时除了读书,我还要工作,我不是每天都工作,如果今天没有什么兴趣的时候,我就不写,除了工作之外,我还在外面讲课,在成都市的图书馆,一个月只讲一次。有时在大学里面,给学生讲2个小时的古文字,学生都很爱听,老师也会来。
在网上搜索“流沙河”,其中的介绍总是少不了著名诗人、作家等等,在采访的最后,流沙河却告诉记者,写我时,只写成都文人就好。“我早就不写诗了,我回过头来研究中国的古典,告别文学,拜拜。我抛弃了我作家和诗人的身份,我自己都不承认了,我给自己的名称是学者。”从前都称呼流沙河为著名诗人,现在出去讲课时,别人问流沙河希望怎么介绍时,他都会说“成都文人”。“我现在把很多东西看的很淡,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中有一句,‘鸟倦飞而知还’,说的意思就是说懂得了该回家了,不要再在外面争那些名和利,不要再出风头了。 ”说完这一句,流沙河将手指向客厅墙上的一幅字,上面写着“知还”二字。 记者 王莹
记者手记
一路上都在想,是该叫他余老师,还是流沙河,带着一份忐忑我敲响了流沙河的家门,开门的一瞬间就感受到了他的友善和蔼。在采访的桌子旁,还能看到流沙河看了一半的书做好了标记,整个的采访,流沙河丝毫没有让我感到他是一位德高望重、身上有无数光环的学者,更多的是一位长辈。甚至他还说,自己年纪也大了,对于记者的采访现在都不接受了,但同意接受我的采访,一来是因为在沟通时我没有给他定任何的题目,二来是我来自遥远的沈阳,距离反倒把我们拉近了。他说起四川话声音洪亮,写起字来苍劲有力,走起路来步伐稳健,谈到文学与文字学时不乏睿智与幽默,这就是我眼中和印象中的流沙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