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正隆:我对这些抗联老人怀有一种深情
月亮柔和的光透过密密匝匝的树叶,斑驳地洒在小镇路上,杂乱稚嫩的声音由远及近,几个小男孩在议论着刚刚看完的电影,争论一个八路军到底消灭了多少个日本鬼子。其中就有张正隆。这是他的儿童时代,他和小伙伴们一样,不管是小说还是电影,都爱看打仗的,他们觉得战争“挺好玩”,打起仗来倒下的都是日本鬼子、国民党,八路军、解放军很少牺牲,有时牺牲前还要喊几句口号。
多少年之后,假若不当军人,假若不是因为写作走进那段历史,也许张正隆永远都不会有现在的认识和结论,也不会有现在这种沉重和使命。写东北抗联,他断断续续用了20年的时间,每天工作15个小时。他做的是抢救性的工作。因为有些事情不做,他觉得自己会死不瞑目。有时他甚至想,假若有一天去了谁都得去的那个地方,他会在墓碑上挂个“请勿打扰”。
拿破仑有一句名言: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张正隆说:“我大概不是好士兵,但我想努力成为好作家。”
读书报:当年长篇报告文学《雪白血红》出版之后,您沉寂了20年。我想很多读者会和我一样关心:这20年中您都做了些什么?
张正隆:一直在写,很多是“遵命文学”。退休了,写作比较自由一些,想写什么可以自己决定。今年出版三部作品,《雪冷血热》(上、下)、《一将难求》(上、下)和《英雄城》。写作《一将难求》是突然冒出的念头。我从1987年开始采访东北野战军,很多作品中也都写到一些名将,《一将难求》是写十几位将军在战争年代指挥的一系列出色的战斗、战役。比如辽沈战役下面有一些战役,我写了在这些战役中起重要作用的名将,写他们如何指挥战斗。比如说四野南下时,丁盛指挥135师在衡宝战役中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过去的一些作品也写了这些将军,只是一个点,《一将难求》把能表现他们名将风采的战斗、战役故事都写了。——我以为名将标准不是依据职务多高,而是提到这个将军的名字,就能让人联想到他指挥的一些出色的战斗、战役。这当然是我的个人观点,一家之言。
读书报:为什么会“灵机一动”想到写《一将难求》呢?
张正隆:采访时有些扣子解不开。知识分子参加革命,大都有很高的觉悟,他们可以在社会上谋得一个比较体面的工作。而我笔下的许多名将,当初参军是为了填饱肚子,却有那么出色的军事技艺,打败了黄埔毕业的国民党名将,朝鲜战争中又打败了西点军校出身的美国将军。我有点解不开这扣子,这是写作的动力之一。
读书报:写完之后,这扣子解开了吧?
张正隆:我觉得人来到世界上该干啥就是干啥的,他们就是来当将军的。每个人都是时代造就的,人的成才有方向性,一个计算机天才让他去搞房地产,可能一事无成。这些放牛娃赶上战争年代,就把他们的聪明才智发挥出来了,要不没法解释他们对战争的悟性——有些人甚至没打过败仗。我曾经为韩先楚写了本30多万字的传记《战将》。我采访时说如果他打过败仗,我也要写一写。一采访,找不出来他指挥过的哪个战斗、战役打败了。其实他只读过半年书,小时候是大别山里的放牛娃。特定的战乱年代给这些人提供了历史舞台,先天对战争的悟性和后天的经验积累,一帮子大老粗把出身于西点军校和黄埔军校的人打败了,这是特定的历史阶段的一种将帅现象。
读书报:优秀的报告文学是“走”出来的。十几年,您遍访大半个中国,采访到了几百名前辈军人和普通百姓的切实感受——他们对战争刻骨铭心的记忆,保证了写作的客观真实与细节的充沛丰盈。能说说一些采访过程中的细节吗?
张正隆:写报告文学需要到处跑,脚不到不行。东北抗联活动遍及50多个县,满地芝麻不好捡。大冬天我去跑,不舍得打出租车,坐“蛤蟆车”(三轮车),后面是塑料包的棚子,塑料都扯坏了,冷风针尖一样扑在身上,冻得鼻涕拉踏的,到了腿都麻了。我在桓仁县采访赵明山,他家里很困难,买止痛片都买不起,给他留钱他不要,临走的时候悄悄把钱塞他炕席底下。
我采访的老人,70岁的已经很少,大部分是80岁以上的,有的人上礼拜我还打过电话,回头再想问点什么,人已经不在了。从这点来说,我的采访是带着抢救性质的。从1987年开始,我大部分时间“泡”在干休所里,采访的人身上大都有伤疤,走到哪儿访到哪儿。坐在火车上,看到八九十岁的,一听说的是东北话就跟他唠。我去采访曹曙焰,他原名叫曹天官,参军时,有个文化副官帮他改了名,告诉他曙是什么意思,焰是什么意思,意思是曙光在前,革命的火焰熊熊燃烧。我采访他不下30次,每天8点准时到他家,他最后说,小张你把我的骨髓都榨出来了。
我一共采访了80多个抗联老人,如今就剩三个人,其中一位还脑萎缩了。一个人走了,就把一段生动鲜活的历史带走了。若干年再写,只能到档案馆查资料。
读书报:您耗费了多年的时间和精力去采访,有哪些感受?
张正隆:在人类反法西斯舞台上,没有像抗联那样面对那么强大的敌人,那么恶劣的自然环境的。“9·18”事变时,东北军在东北有20多万人,不抵抗。抗联最多的时候3万多人,建国后统计不到1000人,抗战到底。有句老话说“苦不苦,想想红军两万五”,红军长征最苦的是过雪山和草地。东北抗战14年,北满半年飘雪花,打不过了就往草地里跑。我真被他们感动了,我写这些人,怀有一种深情。
读书报:搜集大量的材料和细节后,怎么运用是非常有技巧的。在您所有的采访中,不用的材料占据多大比例?
张正隆:能用到一半,甚至不到一半。开头采访缺乏明确性,逐渐构架了主题,哪些素材是有用的才能够确定。有的细节就是大历史。历史是一个环子扣一个环子,像抗联这种比较零散的题材,如何组合挺难的。《一将难求》中面对面采访到三位老将军,大都是采访他们的部下,还采访后人,将军的身形、体重、习惯都得问到。文学就是细节,没有细节就没有生命。采访苏静,说不准采访多少次,肯定不止十次,胡奇才也不低于五次。
20多年前采访时,有人讲,有人不讲,有人讲完了又打电话或者写信,告诉我谈的事情哪些能写哪些不能写。那就慢慢磨呗,人都有说真话的欲望。有人开始时拒绝采访,书出版后给我打电话,问我还想了解什么,要把他知道的都告诉我。
读书报:您如何评价四野在中国战争史上的影响和价值?“抗联”范围广,又没打过像样的大仗,因为人数太少,敌人太强。但“抗联”有一种强悍的民族精神,您在写作中,是否最看重这一点?您觉得这种精神于当下有什么样的意义?
张正隆:四野这支部队从长白山打到海南岛,在中国的战争史上也是罕见的。东北抗联消灭了多少敌人,牵制了多少敌人,不好说。抗联这种游击战争,不能解决最终的胜负问题,就是让敌人坐卧不宁,今天颠覆一列军列,明天端个伪警察署,后天伏击一支日伪军。东北军不抵抗,往关内跑,抗联不走,宁死不屈,万难不屈,就跟你打。一个国家无论物质力量多么丰富、强大,都不能忽略精神的力量。东北抗联真有一种精神,一个民族必须有一种精神。
读书报:近几年,军事题材的影视剧非常受欢迎,你对当前军事文学和军事题材的影视剧怎么看?
张正隆:走势越来越好。《士兵突击》《激情燃烧的岁月》《亮剑》《集结号》《我的团长我的团》《生死线》,还有今年的《永不磨灭的番号》,都是很好的作品。我是部队作家,不能不关注军事文学。军事题材永远有读者,为什么古今中外名著中很多是军事文学?战争是典型的环境,把人的人性和兽性推向极致。中国有丰富的军事文学题材,军事文学创作势头也越来越好,我很欣慰,感到了希望。
读书报:回过头来看这些作品,读者有怎样的反馈,您有怎样的感受?
张正隆:《一将难求》出版后,有人打电话谈他的读后感,有人谈完还连发短信,还有人给我寄来一些资料。《雪冷血热》也是这样。多年前还有四野名将后人给我写信,说他父亲没能看到我的某本书,如果看到他会含笑九泉。
红尘中各种欲望对我来说没有多少诱惑。写作是很苦很累的,但我觉得我的幸福指数很高,一个人这辈子干了他倾心热爱着的事情,这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本报记者 舒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