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华栋谈发育低下、量多质劣的所谓“网络文学”
栏目主持/采写:舒晋瑜
外表看来,邱华栋的模样与一般读者印象中的作家或诗人相去较远:绸缎面料的中式服装,发型一丝不苟,憨厚的脸上常常堆满热情的笑。实际上,这位具有开创意识的小说家,不但时时强调汉语小说的实验精神,而且总是在早晨起床前读诗,以保持自己对语言的警觉和对生命的警觉。在《来自生活的威胁》和《可供消费的人生》(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里,邱华栋以六十个断片和短章的方式,为我们描绘了中国新兴的中产阶层、社区人的感情和精神困境。当然,其中也有些欢乐和温暖的碎片,虽然不足以抵挡生存的寒冷与孤独。
痛恨依赖网络的生活方式
读书报:你生活中对网络依赖性大吗?
邱华栋:我大概上网十多年了吧。我痛恨依赖网络的生活方式,因此,我拒绝在家里安宽带,我在家里有意识地不上网,甚至很少看电视,只看书。我上班的时候才上网,每周一三五三天,其他时间绝不上网。
读书报:几年前,你曾经对博客颇有微词,表示过对博客读者的失望之情,也表达了对博客文化“幼稚病”的担忧。因为你辛苦写就的文章点击率只有几百人,而一篇口水文章《就是不看世界杯!》却有上万点击率。这些年来,名人博客和作家博客关了很多,你却坚持下来了。当年对博客的看法,现在有改变吗?有没有微博?
邱华栋:当我的博客变成喜欢文学的小众交流的园地的时候,我觉得很好,就是有些真正爱好文学的朋友在互相关注。即使只有几百、几千人互动起来,我觉得已经非常不错了。物以类聚,在我的博客中有着很好的体现。我常浏览欧洲美国一些著名学者文人的博客,他们依旧通过博客在表达他们对世界和本专业的深邃见解,可见这个平台之重要。
微博我也开了,经常发些段子,也很好玩,但我没有时间去仔细经营。我不大喜欢微博的喧哗和热闹。很多烂人都跑到微博上去了,博客现在倒干净和宁静多了。
读书报:早年你的《正午的供词》被博库网购买了电子版权。此后你的作品还有哪些推出了电子版?你怎么看电子书的发展前景?
邱华栋:1999年我就搞了在网络上进行长篇小说首发,我很关注小说利用新媒介扩大影响的新趋向。但大部分作家还没有从电子出版上赚到钱,却反而被一些网站骗了。因此,前几年,我们几个作家和书生数字公司打了官司,我得到了十多万元的赔偿。我想,电子书不见得会全面替代纸书,因为纸书太完美了,它一问世就很完美,持续了上千年——这是意大利当代伟大学者、小说家翁贝托·埃科的观点。而电子书呢?我这些年有七八个电子书,都扔在那里,基本没使用。我最近把一些作品的电子版权卖给了作家协会办的、和中国移动手机联合搞的网站。手机阅读可能是最大的一个阅读空间,作家可以尝试把自己的作品和手机阅读联系起来。因为,我有的朋友已经有很不菲的回报了。
网络文学绝大部分是文字垃圾
读书报:“网络文学”这个词只有中国才有。你曾经表达过不应将“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分裂的观点,因为网络只是一种承载文学作品的媒介。但实际上从作品所呈现的内容和价值看,二者差异甚远。
邱华栋:我还是坚持我的观点:不存在网络文学,只存在文学和非文学,因为文学只有一个标准,这个标准不是以媒介来划分的。虽然网络很新、很快捷,可到目前为止,我们的网络文学绝大部分都不是文学,是文字和文字垃圾。不过,我觉得今后随着网络本身的发展,可能会有好的文学借助电子媒介先行问世。
读书报:你觉得如果抛开媒介不同这一差异,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相比还存在哪些问题?
邱华栋:文学的标准之一就是不媚俗,不向权力和金钱低头,是对现实社会和历史保持紧张关系和批判态度的。好的文学说到底是要对现实人生和现实社会进行深刻观察和解析,然后利用观察、体验和想象所创造出来的、自足的语言的审美世界。这么一比较,网络文学在哪里?
现在的网络文学,大都是五四时期鲁迅、陈独秀他们反对的东西,就是武侠、穿越、搞笑、鸳鸯蝴蝶、恐怖、黑幕、侦破等作品,都是比较低级的东西。听说,有人评出来最近十年最“伟大”的网络小说,是《第一次的亲密接触》,这么一个东东,竟然是“最伟大”的,可见网络文学发育水平之低下。当然,我想强调的是,未来兴许会好些。毕竟电子媒介还在迅速发展,各种可能性都是有的。
我也不认为要分什么传统文学网络文学,无论是过去的刻在石头上的、写在丝绸上的、印在纸上的,还是现在打字在电脑里的东西,只有非文学和文学的区分。和媒介关系不大。
写记忆容易,写今天很难
读书报:《来自生活的威胁》和《可供消费的人生》延续了你“与生命共时空”的文字风格。和所经历的时代如此近距离的表达,你觉得有何利弊?
邱华栋:书写眼前和当下是十分困难的。我觉得对眼前万象的文学捕捉,让我刺激而新鲜。我体会到,写历史是容易的,写记忆也是容易的,可写今年和今天呢?很难很难。而我却在把小说写新,我也常常觉得很难,就像是你以为你抓到了一条鱼,可是你一看,它已经跑掉了。
读书报:《来自生活的威胁》,把故事集中到了高档社区,在阅读的时候,感觉似乎有些是刻意要营造一种社区环境和背景。是有这样的用意吗?
邱华栋:不刻意啊。这个系列我从2000年一直写到了2010年,十年的时间写了六十篇小说,一开始是按照单篇的短篇小说写的,可我写着写着,觉得可以把很多小说像串糖葫芦那样,把它们都串起来,形成新的结构。这样,这些小说之间就有着松散的联系了。比如《骑兵军》《都柏林人》《小城畸人》《米格尔大街》,都是类似的作品。
读书报:为什么关注社区文化?
邱华栋:北京不就是由一个又一个的社区构成的都市吗?社区将是都市人生存的最终要的环境。但新的社区文化却还没有定型,我通过这个系列的写作,来探讨当代中产阶层面临的困境,试图寻找新道德和新的价值观定型的可能。一个文明复兴,关键还是要看你能输出什么样的价值观。其他都是空谈。
必须待续地学习外国文学
读书报:《来自生活的威胁》反映了不同家庭的形形色色的故事。聚焦社区其实也是你对城市文化的表现之一。你觉得这次有哪些突破?
邱华栋:当然首先是题材的突破。我自己当编辑,看到百分之七十的稿子,题材依旧是农村题材的,很多写作者的技术也很低下,因为中国是一个农民大国,作家多出自农民,大作家更是农民。而我是少数书写城市的都市作家,从观察对象是中国的中产阶层这一点上,我的这个社区人系列也是很有意思的。
读书报:熟悉你的朋友都知道,你对于外国文学的涉猎与阅读在当代作家中是很有代表性的。《社区人》的创作就融会了对约翰·厄普代克等人作品的学习和感悟。那么你觉得,作为60年代末的青年作家,与50年代出生的那批作家,比如莫言、韩少功、阎连科等相比,有哪些优劣?他们当年热衷于外国文学的学习最终似乎又回到了传统,你这么认为吗?
邱华栋:传统本来就在我身上。我是读四大名著、唐诗宋词,听奶奶讲故事和评书长大的,传统从来都在血液里。我现在依旧热衷外国文学,就在于你要随时找到镜子来看你自己。汉语小说最近三十年的发展特别巨大,但是,从写作技巧上、价值观、容量、深度上,还没有做到当年拉丁美洲文学反过来影响欧洲美国文学的地步。所以,持续地向外国文学学习,是一个作家必需的功课。你小学没毕业,就宣布回归传统了,那怎么行?当然,对于一些中国作家,比如莫言,我想也就是那么策略性地说说,人家天天在家里研究全世界的同行呢,可不能狭义地解读。假如简单来比喻的话,也许莫言、阎连科、韩少功他们是威廉·福克纳、加西亚·马尔克斯和胡安·鲁尔弗,我和李洱、张者、王刚等人,可能会成为约翰·厄普代克、索尔·贝娄、菲利普·罗斯那样的作家,
读书报:有时候感觉你讲故事的愿望特别明显。
邱华栋:1993到1999年,我写了一个五十篇短篇小说构成的系列“时装人”,那个系列是变形、夸张和意象化、碎片化的有后现代意味的小说系列。而这个社区人系列六十篇,我有意识地在找讲故事的感觉,写得比较老实了。我想,讲故事就类似绘画里的素描,总是一个基本功。
再写十年我就难以被忽视了
读书报:从16岁起就开始发表作品,你的写作体裁宽泛,诗歌、小说、随笔、评论几乎无所不能。你觉得,这样的多面手对于自己的创作有何益处?现在还写诗吗?
邱华栋:写诗啊,不过不大发表了。写诗读诗一直是我的生活的一部分。我开会时写,在飞机上写,听领导讲话时写,在外地宾馆睡不着起来就写。为什么?一是诗歌便捷短小,二是诗歌可以保持你对母语的警觉与敏感。其他文体的写作是跟着兴趣走的。比如,我还写有电影研究《电影作者》、城市建筑随笔《印象北京》、20世纪西方小说家评论《静夜高颂》(三卷)等多部,都是跟着当时的兴趣在走。
读书报:你认为目前评论界存在什么问题?评论作品时,你最主要的关注点在哪里?评论家的经历是否能反作用于你的创作?
邱华栋:我不大看评论。我憎恶过于学院化的那种格式化的评论。我自己也尝试写评论,我只看作家写的评论和读书笔记。
读书报:你如何评价自己在同时代作家中的独特性?
邱华栋:对当代社会的书写、与生命共时空和文学技巧的全面性,是我的独特性。但我的独特性还不足够独特,因为,我要写的还在肚子里。再写十年就会好多了,我就难以被忽视了。
读书报:对自己的创作,你认为存在哪些问题?
邱华栋:我的问题就是我写的小说比较难以被拍摄成影视。我小说的核心都是表达现实和历史的病态,是不大好拍摄的,这决定了我在目前的“影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