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口多关隘,水口多楼阁。”在北方,那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方,大多筑上了关隘;而江南多水,因此江南多名楼。
一
关隘是北方建筑的骄傲。当年,它们的重要性和实用性都是那么一目了然。然而,楼阁,那种用飞檐斗拱搭建起来的独特建筑,一看那气宇轩昂、华而不实的外表,就可知当初建造它们不是为了实用,至少主要不是为了实用!
滕王阁的初建,是滕王李元婴为了宴筵歌舞、寻欢作乐;岳阳楼,其初建情形今已实难考明,但它最有名的一次重建,说穿了只是巴陵太守滕子京的一个政绩工程而已;至于黄鹤楼,则是“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也就是说,江南最著名的三座楼阁,建造它们,原来只是为了吃喝玩乐,为了显示政绩,为了美丽传说。
因此,我们可以说,江南名楼的建筑目的不乏轻佻,建筑动议不乏轻率,甚至建筑本身也不乏轻巧。好在它们一旦建成,其时空高度便与这一切无关了。
二
在众多的江南名楼中,若问时空高度谁为最,毫无疑问是岳阳楼。而据司马光的《涑水记闻》记载,重修岳阳楼的滕子京却是个任上“用公使钱无度”的十足的贪官。但与岳阳楼最无法分割的是《岳阳楼记》,是其中“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人生浩叹,有此,岳阳楼就将永远屹立。因为有了《岳阳楼记》,我们今天登临的岳阳楼,虽然是明清重新修建的,但与滕子京的那座岳阳楼本质上并无区别,甚至与历史上任何一座岳阳楼本质上都无区别。
滕王阁也一样。今天的滕王阁也不是滕王李元婴建造的那一座,但因为有《滕王阁序》,它便与李元婴的那一座,与历史上的任何一座并无区别。
黄鹤楼,人们总不相信它曾是一个军事瞭望台,而确信它就是那位骑鹤而去的仙人所留下的胜迹,因为再坚固的军事设施总会被毁灭,而传说中的楼宇永远也不会倒塌,那已是一种文化;再则,若不相信那传说,崔颢又怎么能写出“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呢?而如果没有了崔颢的这一首被誉为“唐人七律第一”的诗,黄鹤楼怎能屹立到如今。
一座楼宇,只要有了自己的文化,它的辉煌将穿越时空而成为永恒。土木结构的江南名楼,最后的时空高度实际上是要用文化来封顶的!
三
在江南名楼中,南京的阅江楼是最为奇怪的一座:它开工后便停了工,且一停就是600多年,使它一直是一座子虚乌有的楼宇。然而它又的确很有名,有人将它与黄鹤楼、岳阳楼和滕王阁一起并称为“江南四大名楼”,在从前读书人必读的《古文观止》中也有一篇《阅江楼记》,作者是元末明初著名文学家宋濂。
有记无楼,这不是很奇怪吗?
据说朱元璋当年曾在南京城北卢龙山大败陈友谅,为了纪念此战役,他在称帝后,于洪武七年(公元1374年)下令在此山上建一楼阁,亲自命名为阅江楼,并令在朝的文臣职事,各写一篇《阅江楼记》。此时阅江楼还子虚乌有,凭空作记实在是个难题,但大臣们岂敢怠慢,纷纷写起了记文,这样写出的记文质量可想而知,难能可贵的是,著名文学家、时任翰林大学士的宋濂还是写出了一篇很不错的文章。
此时阅江楼工程也开工了,朱元璋动用服刑的囚犯,先在山顶修建了一个建楼用的“平砥”,此后却停了工。为了解释原因,朱元璋亲笔写了一篇《又阅江楼记》:上天托梦给他了,叫他不要急于建阅江楼,应该抓迫切需做的大事,建阅江楼这事应该缓一缓。
但,阅江楼终于还是再建了,而且建成了,只是从它开工时间算起已过去了600多年。2001年,在当年的卢龙山,即今天的狮子山上,一座雄伟的阅江楼终于建成开放,建设者——南京市下关区人民政府。阅江楼上高悬着的一副对联告诉我们,促使阅江楼建成的力量是文章:
一江奔海万千里;
两记呼楼六百年。
宋濂的“记”无疑是“呼”,朱元璋的“又记”无疑是“否”,这是两种相反的声音,两种声音此起彼伏,考验着人们的判断能力和抉择能力,而这种考验有时比一个声音的呼吁还要有力和有效。
文笔终于战胜了御笔,这是文化的力量!
江南名楼,岂止是用文化来封顶,有时候就是用文化来修建!
四
江南人在那些也能修建关隘的地方修建了一座座楼阁,有人说这是江南人的迂腐和天真。的确,飞檐斗拱美则美矣,但最经不起兵燹硝烟,一旦硝烟燃起,首当其冲被殃及、被焚毁的往往就是它们。岳阳楼、滕王阁、黄鹤楼,以及所有江南名楼,哪一座不曾被几次甚至几十次的焚毁!在那些地方,筑上一个关隘,至少会比这些楼阁要坚固些吧?
但又有人说这正是江南人的聪明和高明,因为再坚固的关隘,也总有被攻破的时候,只有那用诗歌垒成的楼阁能够永存,因为人类热爱生活、热爱和平的诗心永存。事实上也的确如此。那一座座至今还屹立在江南青山绿水间的楼阁,虽然一次次被战火焚毁,但是每一次,一旦硝烟散去,它们总会顽强地重新站立起来,显示出一种令人不可思议的顽强的生命力。岳阳楼是被毁7次后第8次重修,滕王阁是被烧毁28次后第29次重修,黄鹤楼是被毁30次后第31次重修……何以如此?因为有《岳阳楼记》,有《滕王阁序》,有让李白“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的《黄鹤楼》诗,诗歌与成就它们的那些楼阁一起,在中国大地上源远流长,生生不息。
一座座江南楼阁,常常成了人们送别的好去处,因此有了《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芙蓉楼送辛渐》《登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等诗篇,它们也构成了中国“楼阁文化”的一部分,又增加了楼阁的文化高度。
五
今天,摩天大楼越盖越多,越盖越高,早已高过了那些曾经鹤立鸡群的江南名楼,如果仅仅是要在空间上站得高看得远,应该去那些摩天大楼的旋宫。然而这样登高远眺,能有那种“八百里滇池奔来眼底……五千年往事注到心头”的感慨吗?没有。因为摩天大楼没有时间的高度,人们的目光需要空间的穿越,但心灵更需要时间的穿越,才能获得完整的文化体验。
正是因为江南名楼有着时空高度,古往今来的诗人们,一旦登临它们,笔下的诗篇往往不同凡响。
李清照,宋词婉约派的代表,然而,当她登上八咏楼,笔下竟是一番别样的境界:
千古风流八咏楼,
江山留与后人愁;
水通南国三千里,
势压江城十四州。
孔子说“登泰山而小天下”,江南无泰山可登,但是江南诗人只要登上楼阁,就一样可以雄视天下穿越古今,因为江南楼阁除了有空间的高度,更有时间的高度和文化的高度。
六
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情:湖南省洪江市一文化考察团来到江苏镇江,考察了镇江名胜芙蓉楼,并就芙蓉楼所在地究竟何处与镇江有关人士举行了一场讨论会,会上发生了争执。
镇江一方认为芙蓉楼原在镇江,理由是王昌龄的《芙蓉楼送辛渐》第一句就写明“寒雨连江夜入吴”,镇江古代曾属吴国。诗人的另一首同题的诗写得更为明确:“丹阳城南邱海阴,丹阳城北楚云深。高楼送客不能醉,寂寂寒江明月心。”“丹阳”即镇江。
但洪江一方坚诗认为芙蓉楼原在洪江,理由同样是王昌龄这首诗的第二句,“平明送客楚上孤”,洪江古属楚地。
这样的争执若是出于学术需要,那另当别论;否则,我们何必要弄清楚呢?世上有两座芙蓉楼,有何不好?弄清楚了,就少了一座,这对于此地的人民来说,还是一种情感上的伤害。如果诗人再世,一定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伤害,因为拥有一颗诗心的人,往往拥有一颗爱心,而爱心,说到底,就是人们为什么热爱诗歌、敬爱诗人的本质原因,也是江南那一座座楼阁千年屹立的原因。 诸荣会
本报制图:牛旭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