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达
我们志愿军战俘营建营初期,除了对美、英军战俘登记造册、分组安排住室外,还要陪同朝鲜人民军军医到各住室给伤病者治疗。原本以为营养充足的美国人身体强健,但事实上他们虽然外表身材高大,却完全经受不住艰苦生活条件的考验。朝鲜的11月已是天寒地冻,加上美军飞机的狂轰滥炸,后勤供应十分困难,俘虏和我们吃的大部分是当地补给的高粱米、玉米和黄豆。用这些粮食磨碎煮成饭再加上一些干菜,我们吃起来充饥且保暖,而他们不少人患了腹泻以致营养不良。新发生的病号加上前线下来时已负伤的俘虏,俘管处急需将原有的中国人民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的所有医务人员集中调配使用,并加上国内派来新的医生和护士,组建一所有内科、外科、住院病房、手术室、化验室、消毒室的医院。另外还起用了两名美俘军医:弗勒明(Flemming)和安德逊(Anderson)。
度过了1950年末到1951年初的严寒,我俘管处下属的各团、队初具规模,俘虏的生活稳定下来,通过我们的努力,条件逐步改善。此时,我们管理人员和被俘人员都明白这场战争要旷日持久,绝非如“联合国军”总司令、美国陆军上将麦克阿瑟的狂妄预言:“(1950年)圣诞节前(美军)官兵就可以回家。”
1950年11月的一个傍晚,我们在离碧潼郡中心不过十数里以外的山洞里躲了一天的空袭,以为这一个白昼就要平安无事地度过,正收拾文件包、整理随身物品准备回驻地时,山顶防空哨发出空袭警报。没过一刻,熟悉的隆隆声传进山洞。科长命令先不要出洞往回走,静观其变。顷刻轰炸就开始了,但传来的不是二战时日本空军轰炸重庆那种震天的爆炸声,而是夹杂着尖锐的呼啸声和噗噗的闷声。事后才知道美军投下的是一种新型炸弹,在低空飞行中发射的。这种弹内装的是凝固汽油,扔向哪里,立即炸开,把汽油碎块喷射在物体上黏住后起火,一般的消防设备很难扑灭这种火,而用水浇则更助燃。轰炸不超过十分钟,飞机便调头逃逸。我们出了洞口远远望见碧潼郡的山顶弥漫红红的火光和浓浓的烟雾。大家心照不宣地担心住在郡旁民房中的俘虏会怎样。所以匆匆地背起东西急速往回赶。一到住处营地,警卫排长就报告于科长,空袭中所有的俘虏都跑出房屋,有的上了后面的山坡树林中,有的逃到江边石头堆里,战士们忙着到各处去寻找他们。原来这些俘虏也明白他们自家的飞机是不会顾及自己人的。其实美军方面何尝不知道朝鲜北部鸭绿江畔有俘虏营。当把最后的俘虏找回来,已是深夜,经清点,无一伤亡。
从刚入朝到志愿军空军能在天上击退美机的这一段时间里,我们应对敌机轰炸的办法就是昼伏夜作。那些日子每天早晨天不亮,背上一天工作生活所需用品,走一小时左右的路,进山洞躲空袭。忙时坐在洞口边石头上,借阳光的温暖和明亮,抄抄写写,或者开个小会,听于科长传达指示或布置任务。也有比较闲的时候,或许几个人闲聊一阵,或许拣块平坦的地方,裹上雨披,就地而卧,美美地睡上一觉。傍晚才回村里,吃上一顿炊事员老许烧的苞米高粱渣子热饭,点亮一盏小油灯便开始办公。这段初建营期,做得最多的是科长向俘虏问话、了解各方面的情况,我在一旁边记录边翻译。
碧潼郡被空袭的第二天上午,惦记着被炸后的郡城内会变成什么样,趁巡视俘虏住处的间隙中,跑到街里看一眼。一进原先排列着店铺和住户的整条中心街道,此时已成了一堆堆冒着难闻气味的灰烬和瓦砾。商铺民房主要结构是木材,怎经得起汽油弹的燃烧。这座小镇已被毁得面目全非。
记得我们10月下旬刚到碧潼郡时,忙中偷闲曾逛过这座小城镇的主要街道。记得还去过一家中国人经营的小餐馆里吃饭。店主见中国人光顾他的店,特意亲自出来照料。好不容易迎来祖国同胞,见了面他一边热情地张罗给我们安排吃食,一边亲切地与我们攀谈。店主姓许,早年一家人随父辈从山东老家逃荒到辽东地区,后又过江到了碧潼定居,惨淡经营若干年,终于开了一间“中国料理”的小饭馆,勉强维持妻儿老小的生活。据他说,郡上还有几家中国人开的小店卖菜或日用杂货。战前有货物从鸭绿江北岸运来,买卖还行;现在战争岁月,货运不来,生意难做。中、朝两国人民混居在一条街上或一个村庄里,还有一些华侨在山坡开荒种田。虽然说不清究竟那里的中国侨民占本土居民的比例为多少,从老许的言谈中可感觉到在碧潼这里,中、朝接壤的地方,两国不同民族由于地理和历史原因,已经亲密无间,不分彼此。老许对我们的到来,表露出因有祖国军人来到友邦相助而控制不住的骄傲和兴奋之情。他在我们临走时叮嘱常来他店坐坐,他会在战时食品短缺的条件下,尽量供给我们一些可口的食品。可惜后来工作忙,一直没机会去他那里“打牙祭”。然而时隔不足月余,我再次来碧潼郡中心,别说老许的餐馆无影无踪,他一家人的下落也无处去打听,虽说是战争时期,还是让我不禁惆怅伤感。
我们常常会看到驻地周围的朝鲜老乡们,其中有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我们都称他们“阿爸吉,阿妈妮”,他们对我们非常赞许。几乎是所有的朝鲜男青年都上前线去了。剩下的居民中,男性只有五六十岁以上和十四五岁以下的老人和孩子,女性中二三十岁的青年也很少见到。老人们自己上山砍柴,到江边洗衣打水。不论冬夏,男女都穿一身洁净的手纺白布衣衫裤裙,脚蹬黑色胶皮浅帮鞋。阿爸吉砍了柴下山,肩背上挎一个木架,上面捆绑着一大抱干树枝,缓步而不失稳健地行走着。阿妈妮清早在江边大石头上用木槌击打浸了水的衣物,洗毕随即晾晒在石头上,再去干别的活,到中午衣服差不多干了,折叠好抱在胸前,头上还顶一罐水走回家。他们的日子过得很清贫,但看得出他们并不邋遢泄气。我曾偶尔和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用笔交谈,语言虽然不通,可是汉字却能在交流上帮很大的忙。他设法告诉我,他的儿孙乃至儿媳、女儿都在人民军服役,他盼着他们的凯旋。
1951年的国际劳动节,郡政府邀请志愿军俘管处的同志们参加他们在小学校里举办的文艺演出庆祝会。郡相当我国的县。他们郡里有一支训练有素的合唱团,清一色的女声,身穿一律的漂白短衣和五颜六色的长裙,整齐而优雅地排列在舞台上,站成弧形。歌声一起,吐字清晰,音色圆润的多声部合唱响彻了礼堂。我们沉浸在她们表达对祖国、对领袖深情的专注表演中,我不禁为她们在战火已烧到家园、生活十分艰难时绝不气馁、绝不屈服的精神所深深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