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就有人注意到了,20世纪中国小说中的优秀作品基本上是写农村生活的,即便偶尔有人涉猎都市生活,也不过是写进了城的农民而已。这个发现的潜在意思是说,中国一直没有真正的城市现代化和都市精神;农业生活和小农意识仍是支配中国社会发展的根本力量。但是,随着近年网络的发达,以及女性文学和小资文学的盛行,中国的都市已经开始被越来越多的新一代作家所摹写。这些人的作品几乎拥有了一个共同的面貌:青春叙事、情欲主题、半自传性质。它们吸引读者的基本策略是性、反叛和另类生活,所谓“堕落并快乐着”。很显然,这一切只有在大都市里进行,才能获得圆满的解释和充分的卖点。
相比于这种激越和狂野,我算最早自觉成为都市文学写作者之一。我遵循着人性追问的原则,关注人物的内心世界,不像其他一些作家那样,夸张地使用大量的都市符号(酒吧、商厦、网聊、吸毒、性开放等等),来突出人物言行的乖张和另类——这样的作品如同蝴蝶的一声尖叫,目的就是为了告诉别人,他(她)是生活在都市最前沿的。因此,我希望自己的写作更具有一种具体而实在的效果。
我的新作“社区人系列”之《来自生活的威胁》《可供消费的人生》,一共收录了我最近十年里写下的60个短篇小说。我笔下的人物不一定生活在都市时尚的前沿,他们更多的是实实在在地生活在都市中,经历着都市里的一切现实,当然,也会面临一般人所经常面临的快乐和不安、希望和绝望。我觉得,这样的写作有着更为诚实的面貌。我的这个系列的小说不少都取材于新闻。我觉得,新闻结束的地方,恰恰是文学出发的地方。因为,新闻关心的是刚刚发生的事情,而文学则要直指人心,描绘事件带给人内心的长久影响。比如,你可以从这部小说集中看到不少新闻的影子:清华一个研究生泼熊、中国政法大学教授被学生杀死、某大学女教授被劫杀、某著名女主持大闹老公男主持新闻发布会、网络第一声优案、代孕生意事件、“借种”导致的法律问题案件等等,这些新闻都涉及到了眼下中产阶层的道德的困境和问题,涉及到价值观的解体和重建。从新闻到文学,我的这个系列的不少小说,提供了一种巧妙的孕育和转化的现成文本。
我的这个“社区人系列”以60个短章,描绘了北京中产阶层的感情和精神困境,并进一步强化了这个时代性的困境。而婚姻的现实则是这本小说着力探讨的重点。我笔下的人物似乎都忘记了蒙田的著名警告:“美好的婚姻是由视而不见的妻子和充耳不闻的丈夫组成的。”他们不切实际并胡思乱想。问题正是出在这里:为什么爱情一旦走向具体实在的生活,马上就会显露出它脆弱而不堪一击的面貌?难道爱情只能存在于想象之中,而不能付诸现实?人经过了漫长的苦熬、受难之后积攒起来的宝贵瞬间,是平庸生活中残存的欢乐的痕迹,因而,也就显得格外弥足珍贵。我想通过重聚这些欢乐、希望和信心的碎片,来抵抗生存的寒冷、孤独和溃败对人物内心的侵蚀,以期把人物从沉重的生活中解放出来。所以,小说中总是呈现出更加丰富的可能性。
我在十年的时间里,写作这个“社区人系列”,采取了相对简洁的手法,叙述艺术的纯粹和精到是我的追求,因此,具有很强的形式感。我师从于几个美国短篇小说大师的技法,比如约翰·厄普代克、约翰·契佛,这两个作家的短篇小说的加法和减法做得非常好,骨架和血肉在他们的小说中比例适当。不像才华逊色的雷蒙德·卡佛,减法做得过于生硬,因此显得小气和没有血肉。短篇小说的控制力是我着迷的,不多也不少是我追求的目标。看这60篇短篇小说,我感觉有三分之一达到了我的目标。
我用了60个断片,构成了小说橘瓣式的结构。可能看上去过于碎片化,而美国作家唐纳德·巴塞尔姆说:“碎片是我信赖的惟一形式。”谁都能听得出来,这是一种无奈的自我安慰。今天,我也在“社区人系列”中小心翼翼地收集生活和人性中温暖的碎片,来缓解浮躁、喧嚣的生活,并为个人艰难的生存去寻找新的空间和可能性。(邱华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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